《【利巴】残留思念》作者:Garden of everything 原作:高达UC CP:利迪x巴纳吉 接在原作小说之后。失忆设定。偷换概念有。 思维的复合体,融合的许多意识所造就的我,竟会感到“脱节”。难道还要再回到那具肉制的容器之中吗?这样的思索与知觉,仅靠收在那肉体中,名为头脑的小宇宙是无法维持的。一旦回去,便会忘掉一切,而受到肉体的狭隘知觉所支配。从行星的海底爬出的生命,终于得到能够以真空为住处的自由形体,为什么会有退化的必要? 它迟疑了一下子。怀疑会不会是肉体时的知觉有如回响般残留,而迷惑了自己,然而内含的各个思维放出“热度”,仿佛本身就有肉体般地震撼着自己。 ——《机动战士高达独角兽》Final sect.25·彩虹的彼端 残留思念 一个拆散的碎片 又一个 溶入了温暖的黑暗… 第一章 Ch1. 欠け落ちたもの 强光。温柔的声音。彩虹。爆炸。真空中的震颤。光。震荡。嘶喊。震荡。 然后是无尽的空白。空白。空白。 “——” 巴纳吉·林克斯再一次从重复了无数次的梦中醒过来。 醒来的他大口喘气,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努力平复呼吸,将视线聚焦在略微颤抖的手上。在耳边残留的混乱噪音如潮水般退去,大脑仍然嗡嗡作响。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在脑海中渐渐消退的噪音,但每天醒来都想要伸手去抓住这些碎片,就像它们本身存在着某种意义。当然今天也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个自清醒后度过的每一天别无二致的清晨。 注入耳膜的是窗外轻快的鸟鸣声。穿梭在树影之中的鸟儿带来清爽的生机,拉开落地窗帘感受阳光倾泻在身上的少年眯起了眼。他边感受着每天都摆脱不了的“脱节感”,边确定了自己的所在。 这里是地球。 来到位于南美的这所宅邸已经有一周了。在利迪·马瑟纳斯的牵引下,作为一介平民的他才得以来到这所联邦中央议会议长的宅邸进行字面意义上的“休养”。当他对自己如此建议的时候,脸上流露着恳切的神色。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巴纳吉才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尽管如此,来到这里一周后,记忆也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恢复。虽然地球上新鲜的空气,青葱的树林与草原,舒适的住宿环境及可口的饭菜都令少年疲弱的身心在逐渐恢复,但是位于大脑深处的某些空缺,却远远无法靠这些来填补。 那是他遗留在那片漆黑的宙域中,名为“自我”的碎片。 据说在自己刚被回收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的状态。此后他昏迷了近五天才醒来。醒来的时候面对着眼前有哭有笑的男女老少,大脑仅仅是空白一片——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的他,对激动地抱住自己的少女作出了木讷的反应。看见那双翡翠色眸子溢出的泪水,他想,自己一定是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而把哭泣的少女拉开的金发青年,站在床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双蔚蓝色的眼睛让他心里一颤。 是错觉吗?看着自己的那个男人,为何会如此痛苦。 在医生检查完毕后,他才得知这个面容俊朗的男人,叫做利迪·马瑟纳斯。同时,他也是救自己回来的人。 什么都没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切实的刻印。包括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架名为独角兽的机体对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是如何被救回来的,是为谁人,身份、年龄、所在之处与归所都完全不明。但是只有那双蕴藏着近乎扭曲的痛苦的蔚蓝色眼睛,是他在苏醒后的第一个记忆。 对了,也不是全然不记得。至少他觉得对方叫自己名字的声音非常熟悉。 巴纳吉。你叫巴纳吉·林克斯。我是你的战友。他这么告诉他。 >>> 你们听说过“残留思念”这个名词吗? 精神感应框体拥有反应人类意志的性质,同时也会吸取人类的意志。精神感应框体能够发动足以移开星体的力量,而代价是将担任核心的人类意志吸收殆尽。 哈桑大夫解释道。利迪、米涅瓦、奥特舰长和辛尼曼将他围成一圈,闻言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大概是他的意识在全力抵挡殖民卫星雷射的一击后,因为强烈的冲击集中寄宿在拥有精神感应框体的独角兽中——但要从机体之上将意识分离,让意识回到肉体之中,却很容易导致意识的溃散。造成失去记忆的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幸他似乎还记得生活常识,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哈桑大夫耸耸肩,语气却很沉重。空气凝固了许久,辛尼曼缓缓开口: 那小子……巴纳吉他是不是什么都无法记起了? 也并不能如此断言。毕竟意识这种东西很难断定之后恢复的可能性。 那—— 虽说如此,但他现在非常虚弱,免疫力极其低下,如果用强硬的手段迫使他恢复记忆,恐怕结果会适得其反。 意思是不能刺激他吗?奥特舰长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黑皮肤的大夫点点头。 虽然告诉他过去的事,刺激他的记忆是常用的手段,但考虑到他承载的记忆……大概回想起来会受到一定的冲击,搞不好连身体也会受不了。 一群人再度沉默下去。想起这个孩子所遭受的种种: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接二连三的死去,无数的背叛,背负着全世界的期望及敌意,残酷的战斗,以及被迫直面的这个世界的真相。要把这些告诉他,不仅对于失去记忆的本人而言是种残忍,对于告诉他的人亦如是。 可是,他难道会这样一直下去……什么都记不起来吗? 米涅瓦双手紧握,眼里露出了无法接受的悲戚。她会做出这种反应,也是在人们意料之中的。 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但是现在这样……这样…… 够了,奥黛丽。 利迪抓住她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巴纳吉能活着回来,就足够了。 睡在帘子后面的巴纳吉,昏昏沉沉中将这席谈话听进去了多少,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感到很累,身心俱疲,就像在外漂泊了很久很久。为此他需要长足的睡眠。大概是自己清醒的时间远远比睡眠的时间要少,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放心地在自己听得到的地方讨论这种事吧。 可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事情,巴纳吉一样也记不起来。他只是不断地在做梦,在梦中自己被包裹在彩虹般的羊水中,听见属于女性的温柔声音,爆炸,强光。 然后,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呐喊,不间断地回响着。起初他只能听见模糊的隆隆声,仿佛是从最远的地方传来的雷声。在接下来的很多场梦境,那个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他认出来,那是利迪少尉在喊他的名字。 某一天他从这个梦境脱离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利迪坐在自己床边。看见自己睁开了眼,金发青年抬起了昏昏欲睡的脸。 醒了?要不要喝口水? 他点头,利迪便拿起一旁的吸管瓶递到他嘴边。巴纳吉含着吸管,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正巧撞见他出神地盯着自己,又赶紧移开视线。 那个……利迪先生? 嗯? 米涅瓦小姐呢? 因为平常睁开眼看到的都是那个少女陪在身边,今天换了人让他有些讶异。 男人蔚蓝色的眼睛黯淡了一分,他将水瓶放在桌子上,低声说,她回去了,和辛尼曼先生一起。 回去了?不明白她的归处是哪里,巴纳吉眨了眨眼。 利迪欲言又止,表情流露出些许为难。见状少年明白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赶紧将嘴巴闭上。 医疗室一旦沉默下来,声音就像被真空所吸走了一般。正当巴纳吉犹豫着要不要干脆睡过去的时候,身边的男子踌躇着开了口,但语气是他所不熟悉的恳切。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地球? >>> “巴纳吉少爷,您醒了吗?” 三下规律的敲门声后,响起了老管家的声音。虽然已经在这里做了一个星期的客人,但让一位老者如此称呼自己,巴纳吉依然无法适应。他一边说“请进”一边披起薄外套。初夏的清晨依然有着依稀的寒意,管家已经再三嘱咐过他的身子不能受寒。在和蔼的老人面前,巴纳吉总是乖得像一只白兔。 杜瓦雍满意地看见小客人已经穿戴整齐。“如果收拾就好请到楼下用餐吧,利迪少爷在等您”,他边说边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跟随着老管家,巴纳吉缓缓步下楼梯,来到平时用餐的餐厅里。马瑟纳斯宅非常大,刚到这里的时候巴纳吉没少被这屋子复杂的格局搞晕,而这个餐厅也不过是诸多餐厅中最普通的一个。平时只有利迪和他两人会在这里用餐,仆人摆好餐具和食物就会离开。典型的美式风格的餐厅,不大的长木桌上铺着洁净的格子桌布,以及每天都不同的一束鲜花,阳光透过雪白的蕾丝窗帘流泻满室。在椅子上坐下来,装在篮子里的金黄色面包和黄油映入眼帘,还有早就放在眼前的荷包蛋和牛奶。在宇宙中可见不到这样的情景,也吃不到这样美味的食物,所以巴纳吉对用餐的时光格外珍惜。 当然依恋这段时光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坐在对面的金发青年。巴纳吉看着正往面包上涂黄油的利迪,怯怯地说了句“早上好”。对方看向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 “嗯嗯……” “是吗,那就好。” 这么说着的利迪似乎安下心来,把涂好黄油的面包递给面前的少年。后者接过来,嗫嚅了声“谢谢”,然后不客气地咬下了一大口面包。 看着他胃口大开地吃着早餐的样子,利迪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才拿起刀叉吃起自己的那份早餐。 南方的阳光总是太过灿烂,金黄的阳光毫不隐晦地倾泻在青年的身上,让那头金发显得更加耀眼了。土地和阳光与早晨的露水氤氲出湿润的空气, 混合着面包的香味令人心旷神怡。享受着平和宁静的一刻,巴纳吉抱着马克杯慢慢喝着牛奶,盯着用餐的男子出了神。 为什么会答应这个人来地球,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但是彼时的自己并没有可去的地方,『拟·阿卡马』上的大家虽然对自己很友善,可每个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像在看着一个会走路的伤口。因为忘记了一切,所以不知道这些眼神的意义。久而久之,巴纳吉感到了拘谨和无可适从。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记得,就连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也心存疑虑。怀抱着空洞的内心,知道询问也得不到任何答案,巴纳吉感到自己陷入了彻底的孤独。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家。 舰上的米寇特和拓也来看望自己,带给他名为哈罗的球形玩具。据说那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那么,大概是很重要的东西。他认不出昔日的友人,看着瘪起嘴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的女孩和皱着眉头的男生,他只能在心底默念了几十遍对不起。 无力感简直要没顶。就在这个时候,利迪少尉提出了带自己去地球的建议。因为那儿是他的家。那时巴纳吉才知道,这个救自己回来的驾驶员,是现任殖民问题评议会的议长的嫡子。 医生说去地球是个不错的选择,会有更好的治疗环境,缓解身心的疲劳也对恢复记忆有帮助。舰上的推波助澜让巴纳吉动摇了,然而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那双流露出恳切及悲哀的蔚蓝眼睛。 他想,他是想要相信这个人的。 “利迪先生,以前和我关系很好吗?” 和利迪·马瑟纳斯一同来到地球的时候,巴纳吉歪着头这么问。金发青年皱起了眉头,表情认真地纠结起来。 “啊,我只是随便问问,如果不想回答的话也不要紧……” 不想让他过于困扰,巴纳吉赶紧摆手。但是他却转过脸,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算不上关系很好吧……可是,那都已经过去了。” 扔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后,利迪便没有再看他。虽然不了解这句话明确的意思,可是看他的样子,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不过……既然利迪先生也说已经过去了,那么大概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吧……? 既然他是自己的战友,那么就相信好了。 并非是无条件地相信他人。只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巴纳吉·林克斯,只能选择相信与自己的过去和世间关联着的利迪·马瑟纳斯。 至少目前,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倚赖。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利迪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头与对方对上视线。少年突然目光闪烁地移开眼,脸颊也染上淡淡的红色。 “没什么……” “不舒服的话,不要忍着哦。” “嗯。” “今天天气也很好呢,等会一起出去散散步吗?” “嗯,好的。” 来到地球后,巴纳吉喜欢和利迪待在一起。短短一周内的相处,几乎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令他完全相信了这个男子的温柔。因为对方的邀请,他高兴地笑了。 出现在每一天早晨日常的、普通的对话,这是两个星期之前的他们所无法想象的。而埋藏在这份安稳的平静表面之下,又会是一个悄然崩溃的现实吗。 那个时候,被世界蒙在鼓里的少年并不知道这些。 第二章 Ch2. 見えないものに怯える僕 “汉斯,一起去散步吧——” 卧在门廊上的黄金猎犬听到少年呼唤的声音,兴奋地朝他和主人奔去。它扑到弯腰迎接它的少年身上,舌头舔着少年的脸颊,弄得他笑出声来。 “好啦汉斯,很痒诶。” “它真的很喜欢你啊,明明才相处了一星期。” 利迪看着拼命冲少年摇尾巴的金毛犬忍俊不禁。听他这么说的巴纳吉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拍了拍汉斯让它从自己身上下来,站起身与利迪对上视线。 “走吧,利迪先生。” 少年眼里的笑意让他怔了一秒,然后他看着往前跑了几步的巴纳吉以及追着他的汉斯,露出了一丝苦笑。 不管他是否失去记忆,属于巴纳吉·林克斯这个人的特质却不会消失。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让别人予以信任,并且信任他人,他拥有这样特别而强大的特质。 从认识他以来就未曾变过,是那样单纯而坚强的少年。会像现在这样信任自己,也是毫无悬念的事。 把一切都抛诸脑后。包括与他过去的背叛,仇恨,为了米涅瓦展开的纠葛,还有杀了玛莉妲·库鲁斯的事。唯有这样,利迪才能与他一同走在夏日碧绿的草原上,呼吸着南方大陆的湿润空气。来到地球后,他尽心照顾着这名失去记忆的少年,和他一同用餐,带他在家附近散步,踏过各色野花静静绽放的草地,在树林里寻找金丝雀和啄木鸟的身影。对他微笑,和他聊天,让他抚摸自己的爱马,甚至会把自己尘封已久的模型飞机拿出来,带他一起到野外放飞机。 那样平静的生活,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就像他只是个名为巴纳吉·林克斯的普通少年,而他也只是利迪·马瑟纳斯,一名爱好马术和飞机模型的普通青年,是他的朋友。 但这并不是他们关系的本来面目,利迪是知道的。 他们的关系,本应是更加消极、尴尬的。从见面以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好事,加诸家族世代流传的恩怨,简直是如同命运一般的仇敌。尽管巴纳吉不会介意,但是他却无法将其当作从未存在过一般轻易抛弃。 “我是你的战友”。在撒下了算不上是谎言的谎后,他藉此拉近了与失去了一切记忆的巴纳吉的距离。战友吗?他拷问着自己。他们的关系,岂是“战友”这样简单粗暴的词汇所能概括的。确实,他们曾经并肩战斗过,可是,那依然是建立在矛盾重重的基础之上的。之后他被心中的恨意与责任感所驱使,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少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原谅了自己,才换来了最后的合作。 如此残酷而悲哀的关系,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够将其一言概括。这样看来,当时的他确实是撒下了弥天大谎,为了不让这份悲伤继续延续下去。他想挽回一切,想清除过去的一切重新来过。巴纳吉的失忆,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的愿望。 虽然很对不起米涅瓦,但他不得不承认,得知巴纳吉失忆的时候,他是松了一口气的。这样他就不必面对他的质问及指责,以及少年失去亲人般钻心的悲伤。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忘记一切,但自己却必须背负着一切?比起直面他的愤怒,仿佛被独自抛下了的强烈失落感更让利迪无法接受。 可是,当对上少年那双茫然若失、空洞无物的琥珀色眸子时,比痛苦更加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感便撼动了他的身心。 ——啊啊,让他变成这样的自己,一定这辈子都无法逃脱了。 米涅瓦不承认这样的结果,但是面对着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注视她的巴纳吉,她依然感到了崩溃。医生不允许他们和他透露和回忆有关的事,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之相处,才能不把他们的过往全盘托出。她枯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沉睡的样子,每每都感到无比的绝望。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利迪在询问过医生的意见后,和米涅瓦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想把巴纳吉带到地球上去? 嗯,医生说这样比较适合他的恢复。……你要一起去吗。 去你家吗? 犹豫了半晌,利迪点点头,看着那双翡翠色的眸子低垂下来,最终像是下了决心一样,米涅瓦握着手说道:不,我不能去。我……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 得到这样的回答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地球只给她留下了不怎么好的回忆。利迪只是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随后少女表示她准备和辛尼曼等人一起离开,毕竟联邦的战舰不是吉翁人的久留之地。 巴纳吉就交给你了,利迪少尉,我相信你能好好照顾他。 少女的眼泪飘散在无重力的空气中,在巴纳吉没有认出自己之前与他告别,这对她来说一定是非常残忍的事。但是利迪没有挽留她。他感觉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而就在她做出了这个决定之时,她就已经放弃了和巴纳吉在一起的机会了。 问少年是否愿意和他一同去地球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能够洞察自己的内心。那是彷徨而洁净的,如同孩童般的眼睛。他心里一震,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如果他没有失去记忆的话,还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最终巴纳吉答应了自己的邀请,他着实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发现,这个少年对自己更多的是抱有类似依赖的心情。仿佛初生的小鸡,把一睁眼看到的事物当作父母般的存在。近乎无条件的依靠,也显示了他无处可去的现实。 这让利迪感到不忍。可是,如今自己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从他的眼神里利迪可以读出这样的讯息。现在除了他以外,没人能保护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没关系,这样也好。只有我背负起他的一切就够了。 暗暗下了决心,利迪近乎自嘲地扯起嘴角。 回到重力的土地上,赎罪之旅在他的面前如拼图般展开。 利迪对父亲提出要带巴纳吉一起回家的要求时,罗南·马瑟纳斯没有拒绝。面对着百年来敌对的家族遗子,他选择了接受。或许只要儿子能够平安归来,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奢望了吧。 回来后父子二人进行了久违的谈话,气氛却已经不像之前的那次谈话那般紧绷了。被告知事情的原委以及巴纳吉失忆的真相,罗南先是震惊了一瞬,随后发出长长的叹息。 是吗……失去记忆了啊。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遗憾神情。在熟知那张脸摆出的政治需要的表情后,见到这样真实内心的父亲的利迪感到了动摇。 是的。医生说最好不要刺激他,暂时也不要让他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否则可能会引发不可预知的状况。目前打算让他休养一段时间进行观察。 父亲的叹息让他垂下了头,某种苦闷的情感仿佛一块大石头落在胃里,利迪困难地吞咽着唾沫。 真是太遗憾了……我本来想好好感谢他的。不管他是不是毕斯特财团家的血脉,他始终还是救了我儿子的恩人。我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大人,最后却要一个16岁的孩子来拯救,真是没用。 爸爸…… 他百感交集。原本被隐藏起来的悔恨因为父亲的一句话而放大了,伴随而来的还有已经缺失了有十几年之久的,对父亲的亲近感。察觉到儿子的心情的罗南•马瑟纳斯则露出了属于父亲的微微苦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 利迪握紧了拳头低声说。他把少年从彩虹的彼端拉了回来,因为他不能承认这就是新人类的终点,也不愿承认这就是这个少年作为“人”的终点。那个时候他的磅礴姿态仿若神明。那是无忧无虑,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悲伤的形态。这真的是他想要的样子吗?变成这种连人类都算不上的东西就是他的愿望吗?在心底质问着自己的利迪,擅自为他下了决定。你不能这样消失。不准你这样消失。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在等着我们去做,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我们,连一次都没有好好谈过。 怀抱着各种各样的不甘,利迪用尽此生最大的力量将心情化为言语呐喊出来,声嘶力竭地呼唤他的名字。 如果在这里放开他,他将会彻底消失,仅仅作为一个灵魂而漂流在这片一无所有的宇宙。这样岂不是太寂寞了吗。坐在报丧女妖里的利迪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悲伤,几欲泪下。不想放任他就这样离去,所以他尽其所能地呼唤他,直到独角兽耗尽了所有的精神力,才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回来。 带他回来大概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或许当时他是不想回来的。 盯着儿子看了很久,罗南叹息着露出微笑。 不,你做的事是正确的。 他那时只是缺少一个回来的理由,而你给了他一个理由。就这么简单。 作为一个人而老朽——我不知道在新人类的眼中是否只是一个理应抛弃的生存方式,但我们只是旧人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孩子过早地失去归宿。或许这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吧,可是,这就是人类啊。 你只是想让这个孩子,重新回到他应当回去的地方,再度感受肉体的温暖罢了。 好好照顾他吧。他现在需要你在他身边。 罗南拍了拍儿子的背,利迪顿时感到了某些东西落在肩膀上的沉重感。那张单纯仿佛不知世事的脸浮现在眼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把那双曾经用坚定目光盯着他的琥珀色眼睛从脑海中抹去。在幻觉中他听见那个少年在虚空中呼唤他的归来,他的呼吸窒住了。 ——我们一起去吧,利迪少尉。 “利迪先生?” 近在咫尺的探询声打断了他沉浸的思绪,他回过神,眼前的少年担忧地注视着他。他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抱歉,刚刚走神了。怎么了?” “那边,有一只鹿。” 巴纳吉毫无疑虑地伸手指向正前方的树林。在灌木丛的后面,隐约显现出那只小鹿的优美头颅。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森林的精灵眨动眼睛,然后朝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它发现我们了。” 少年发出轻声的赞叹,不由得扯住了身边男子的衣角。利迪为了他这样孩子气的小动作苦笑不已,调侃道“要捉住它吗?”却收到了对方不满的一瞥。 “别开玩笑了,利迪先生。” “不过,还是想靠近一点吧?” “……嗯。” 他老实地点点头,利迪笑着说“那么,声音轻一点”,然后两人将脚步放至最轻,小心地向那只鹿靠近。 本来想着大概没等他们靠近鹿就会逃走,但出乎利迪的意料,走在前面的巴纳吉一直没有将自己的视线移开,一步步走向那只小鹿。后者看着他的接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直到少年最终站在了它的面前,试探着对它伸出手中的青草,它盯了他半晌,然后慢悠悠地吃起了他递过去的青草。 少年惊喜地扭过头,冲身后的金发青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利迪松了一口气,站在一旁看着他与一头野生的小鹿打成一片。金毛犬仿佛被这融洽的气氛所感染,也在草地上卧下打起了盹。 这也算是一种才能吧。利迪索性和汉斯一块躺下来。少年单纯的侧脸映在眼底,从树梢上漏下的光斑星星点点洒在身上。这里没有战争,也没有什么盒子什么新吉翁和联邦。仿佛那些是离他们一光年以外的事。 这样就好。他没有必要想起来。这样对他来说或许是种幸福。 一闭上眼就会看见坐上报丧女妖时发生的噩梦,仿佛要把自我抛离的加速度,少年难以置信的喊声,把一切都吞没的恨意,爆炸的火光,以及毫无实感的、杀了人的那双颤抖的手。狮子与独角兽,是要成对才能维持平衡的。被自己错杀的温柔声音如此说道。若只剩其中之一,也许会毁了世界。 每天每天,利迪·马瑟纳斯都被这样的噩梦所折磨着。他深陷在泥沼中,感觉全身心都要被那负面的情绪吸进去。驾驶舱内冰冷的僵硬环绕在身边,毫无生气的冰冷。有谁在呼唤着自己,从很远的地方…… 那是,从梦中剥离出来的声音—— “利迪先生?你还好吗?” 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那双澄净的琥珀色眼眸。柔软的褐色额发和鬓角,略带迷茫的神情,就像一匹从洁白中诞生的幼兽。 “巴纳吉……是你啊。” “是我。流了很多汗啊,利迪先生,做了恶梦吗?” “嗯……我没事。” 少年的手贴到自己的额上,笨拙地为自己擦去渗出的汗水。感到一阵不妙,利迪适时抓下了他的手,顺势坐起身来。而对方只是呆愣愣地任他抓着自己的手,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这是完全信任自己的表示吧。就像那头鹿信任他一样。 他——一无所知。 毫无预兆袭来的罪恶感挤压着心脏。 “喂,巴纳吉。” “嗯?” “为什么……你会相信我呢?” 是啊,这完全不合理。难道失去了记忆,肉体也会随之消除对昔日拿枪指着自己的人的恐惧吗?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挥开自己的手才对。 被对方过于沉重的表情所吓到,巴纳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和利迪先生在一起的感觉非常安心……” 男人抬眼望向他,少年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利迪先生本来就是个很可靠的人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完全信任。” 金发青年的脸上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这是恭维话吗?” 巴纳吉没有说谎的习惯,这点他很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才—— “怎么会,我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利迪先生,真的非常温柔。” 不要再说了。 温柔什么的,这种话是应该对我这种三番五次想杀了你,并且把你重要的人杀掉的人说的吗? 拜托你,不要再这样,用这种表情看着我,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如果我骗了你呢?” “……诶?” “如果我骗了你,你还能这么说吗?” 大风刮过,树枝摇曳着发出呜咽的悲鸣。他看着少年陷入呆滞的脸,最终仿佛不忍直视般地移开了眼。 利迪·马瑟纳斯,你在做什么啊。 想要保护他的也是你,想要把这一切毁掉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把这个人彻底毁掉你才甘心吗?难道你不是想让他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才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吗?你不是知道的吗,不知道真相的他或许才是最幸福的。 你不能毁掉这一切,你没有那个资格—— “我……相信利迪先生。” 少年下定决心似地看定了他。 “如果不是利迪先生,我不会活下来,现在也不会在这里。比起怀疑,我更想要相信你。” 这真像是他会说的话。轻易用言语束缚人的心灵,把人的意图都理解为善意,下意识地去相信、理解他人。可是,他越是相信自己,利迪就感觉积压在心上的罪恶感更重一分。 “巴纳吉……你……想要恢复记忆么?” 他低喃着,终于把压制已久的话说出口。巴纳吉的表情瞬间冻结,随后他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想恢复。可是我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利迪先生也好,米涅瓦小姐也好,还是舰上的大家都不想告诉我关于我的过去。那肯定是非常不好的回忆吧。是我伤害了大家吗?还是我闯了什么祸吗?我很可能杀了人,或许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非常害怕。” 不,不是那样的。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责怪自己。真正伤害到大家,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的,是我。 利迪感到心如刀绞,宛如坠落在地狱里一般煎熬。可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至少现在的他不能。 “我到底做了什么?只是想象一下都恐惧不已……但是如果不恢复记忆的话、不恢复的话……就没办法前进,也没办法赎罪——” 瞳孔陡然放大,某些零星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闯过。 少女的眼泪。几千米高空坠落的失重感。云层底下蔚蓝的海。沙子打在皮肤上炙热的痛感。狮子和独角兽的织锦画。说要生十个孩子。谁人抚摸自己的头发。不变的震动,火光,爆炸。彩虹的光芒。温柔的声音。嘶喊声。那个声音叫着—— “巴纳吉!” 抱着自己的脑袋爆发出惨叫的少年痛楚地蜷缩在地,利迪抓住他的肩膀,看见他额上滴下的豆大汗珠,心里猛地抽紧。 “别想了!巴纳吉,别折磨你的脑子了!巴纳吉·林克斯!” 少年挣扎着睁开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那个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如在梦中听见的那样。可是他为何看起来如此痛苦,仿佛自己就要从眼前消失。 明明,就算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这样的我,你依然想要拉住。 ——果然是很温柔的人啊,利迪先生。 那是少年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三章 Ch3. 神様、どうか踏み出す覚悟を (神啊,请做好迈出第一步的觉悟) 仿佛被遮蔽住视野一般,黑暗笼罩着自己。好可怕。没有人来救自己,太冷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自己所生出的魔物,在找寻着你。 在黑暗中响起的冰冷男声,听不出波澜起伏,仅仅像是在陈述事实。仿佛被那个声音看穿了一般,巴纳吉瞪大了眼睛。 ——只要没有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突兀响起的熟悉男声,怀抱着对自己赤裸裸的恨意。他拼命摇着头,喃喃念着“不对”。 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我的错。 我不想……我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的! ——能拯救人类的,不一定只有正当性…… 这回是一个沉稳的女声,声波在黑暗中漾出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不过……能说得出『即便如此』的你,我也觉得很好…… 他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渗出了眼泪。连他自己都无法了解眼泪的意义。落在虚空中的眼泪,与那温暖而又无限遥远的声音在他心中回荡清晰回音。 “持续低烧吗……” “和意识受到冲击不无关系,加之他现在白血球数值很低,恐怕还是多加注意比较好。已经打了镇定剂,大概还会睡一阵子。” 沉默了一会,利迪点头说“我知道了”,杜瓦雍有些担心地看了年轻的主人一眼,将覆盖在少年额上的毛巾换了下来。陷入昏睡的少年在梦中仍然得不到安宁,从紧皱的眉头和间或流露出的呻吟就可见一斑。 医生退下以后,利迪呼出一口气,转向杜瓦雍说:“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处理就好。” “利迪少爷……” “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他,反而让他变成这样。” 他的语气中透出深深的自责,老管家看着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了。 “利迪少爷,您和巴纳吉少爷之间到底……” “不,请你别问了。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而且我并不想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事。”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躺在床上的巴纳吉,那双蔚蓝色眼睛里所流露出的痛苦与自责,让杜瓦雍有些看不下去。 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名少年和少爷的关系有诸多猜测。若是说朋友,巴纳吉又显得太年轻。若说是平民,那老爷又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地关心他的状况呢?而且少爷自责的样子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可能吗,这个温柔过头的少爷,会做出让他也无法原谅自己的事吗? 唯一可知的,是眼前这名少年非常信任少爷,而少爷,其实异常在意着对方,只是或许连他本身都未曾察觉到。 “……我明白了,那么少爷,有急事的话就叫我。” 得到了利迪的答应后,老管家准备离开房间。在他打开门之前,听到了少爷低低的抽气声。 兀自在噩梦中挣扎的巴纳吉,仿佛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最后抓到了利迪的手。然后他的面容渐渐舒展开来,就像小孩子得到了最珍爱的玩具,一直抓着不放。 这种举动在料想之外,利迪愣愣地看着他,任由他抓着自己。“利迪先生……”少年在睡梦中发出的低喃,击中了那个被呼唤的男人。他脸上浮现出动摇,眼里泻出既温柔又悲哀的神色。我就在这里。他低声说,像在哄害怕一个人睡的孩子。 他关爱他,如同关爱自己孤独的半身。 许久许久,在老管家轻轻合上门之后,在少年因得到了想要的温暖而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利迪·马瑟纳斯怀抱着快把自己撕成两半的罪恶感与怜爱,反手握紧了那只比自己小上一圈的手掌,用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少年柔软的额发,俯身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我该怎么办才好……巴纳吉。 他俯首看他,眼里深浅难辨。对方似是听到了他的低诉,把他的手抓得更紧。毫不掩饰的对他的信任让利迪感到自己处于冰与火的交界,脚下的大地正渐渐崩毁。 还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告诉自己。他需要时间恢复,他不能贸然知道这些,否则一切将会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是指什么? 你还在妄想持续下去吗,这总有一天会到头的无条件的信任。 等他恢复记忆的那天,你所费心掩藏的这一切全都会暴露,那种虚伪的信任很快就会和泡沫一样消失。 你还在坚持什么?利迪·马瑟纳斯。你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你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吗。 “我明白……我明白……可尽管如此……” ——你还是想让他成为你的同伴,哪怕只是多一刻也好? 深感自己无可救药的自私,利迪双手握着巴纳吉的手,仿佛祈祷一般垂下了头。他的肩膀抖动着,泻出几声抽泣。 煎熬离结束似乎还遥遥无期。可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希望这时间是多持续一些,还是立刻结束的好。 然后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动了动,指尖碰到了他的脸。他惊异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巴纳吉已经醒了,迷蒙而担忧的眸子朝自己看过来,在鹅黄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盈盈发亮。 “利迪……先生……为什么要哭……” 药效发作的关系,他只是强打着精神说出这句话。少年一无所知的关心话语刺痛了利迪,他擦去了自己的泪水。 “我没事……” “可是,你看上去非常痛苦……是我让你这么痛苦的吗……”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只能静静看着昏昏沉沉的巴纳吉。这与你无关——他不能这么干脆地否定他。可是,他已经不想让他再因为自己受伤了。 “我——” “对不起……” 不知是对着利迪道歉还是因自己无法继续谈话的道歉,巴纳吉只是低低说了这么一句,便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沉的睡眠。留下利迪一人,消化着他指向不明的歉意,陷入了更深更暗的罪恶感中。 道歉非但无法拯救他,仅仅只能在他伤口上撒盐——这种事情,现在的巴纳吉是无法理解的。 >>> 感到有光亮覆在眼皮上,巴纳吉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出现的是装饰着华贵吊灯的天花板。不知为何一瞬间脑里某个画面与这个情景相互重合。是十字架,橙黄色的光芒照亮的高耸的十字架。这个画面只是不经意地跳了出来,很快又消失不见。他扶住自己的额头坐起身,努力捕捉着刚刚闪过的碎片。 “那是什么……刚刚的……光芒……?”以前的回忆么? 再也想不起来任何东西,巴纳吉只好作罢。这时候门被推开,他反射性地看向门口,是利迪。他端着餐盘走进来,发现巴纳吉醒来他愣了两秒,随即快步走过来。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啊……还好。” 他怔怔地看着利迪,脑海里模模糊糊地过滤出失去意识前和中途醒来的片段——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他不禁反问着自己。 “那个,利迪先生……”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男子认真的关心令他想说的话一时梗在喉中。给他添麻烦了。充满歉意的念头回旋在脑海里。 “不……我觉得没问题。” 利迪露出了放心的表情。他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巴纳吉感到窝心的同时,暗暗抓紧了被子。 “利迪先生,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房间里的空气停滞了一秒,金发青年转向他的目光震惊而严肃,那可怕的眼神令巴纳吉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想起了什么?” “只是一些零碎的东西……有人在说话什么的……”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最后如同嗫嚅。然而对方却逼问着他“说了什么”,踌躇了半晌,他低下头说: “我只是做了梦,在梦里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能说得出『即便如此』的你,我也觉得很好’,以前我听过这个声音,但是这么完整的句子我还是第一次听清……我想,我应该以前和她关系很好吧……” 感受到利迪盯视的视线,巴纳吉困难地吞咽着,仿佛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还有……听见了利迪先生的声音。” 利迪听见了心底“咯噔”的一声,他听见自己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仿佛砂纸般摩擦着声带: “我说了……什么……” 巴纳吉皱着眉头,难过地说: “你说……‘只要没有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什么的。” 空气陷入沉寂。巴纳吉忍不住回头看向利迪,却碰见一张复杂至极的脸。他心里一惊,几乎是脱口而出:“那、那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如果没有的话,大概也是我做错了什么,利迪先生才会这么恨我?所以——” “够了!” 突如其来的断喝令巴纳吉一颤,立刻反射性地闭上嘴。他愣愣地望着别过脸去的金发青年的眉头深深地纠起,却全然读不懂他的心思。 “你什么都不明白,巴纳吉。” 然后他留下一句“我去叫医生来”便离开了房间。少年独自坐在床上,和每个清晨一样窗外响起的鸟鸣声,今天在他听来如同回声一般遥远。他感到窒息,因为刚刚那个男人露出的表情和说出的话。 简直就像是——直接践踏在他的伤痛之上。 每日的“脱节感”如约而至,今天的却比往日都要强烈。从失忆的那天起,巴纳吉的心里就好像开了一个洞,而在过去的一周内,他以为那个空洞已经逐日缩小,谁知它只是变得越来越深。 一如他曾以为两人变得亲密如友人,却仅仅是掩盖了看不见的鸿沟的表象而已。 比起自己想起了令人不快的回忆,如今他更为自己在无自觉的情况下伤害了利迪感到失落和恐惧。 “我……伤害了利迪先生吗……” 少年望着自己的手掌,低落地喃喃自语。 >>> 尽管医生嘱咐最好多休息,但巴纳吉在过多的睡眠之后,终于忍不住溜了出去。利迪似乎不在。确实,也不能指望他一天到晚陪着自己,毕竟他有自己的生活。走在雨后草地上的巴纳吉百无聊赖地踩着草叶上的水珠玩儿,有些落寞地想。自从那天以来,利迪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就变得有点奇怪了。虽然还会和自己正常对话,但是说话的时候几乎从不直视自己。虽然每天也会和他一同进餐,但是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心事重重,只管消灭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吃完便会借故离开。在以前,每次他先吃完的时候都会静静看着巴纳吉吃饭,或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就是,所谓的吵架? 不不不,这根本算不上吵架吧。巴纳吉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有些思绪就像粘腻在皮肤上的湿润空气一样挥之不去。他是在自己告知他想起零星记忆后才变成了那样的。不,或许更早,在那之前…… 他说,如果我骗了你呢。那时候他目光坚定,然而悲伤。巴纳吉觉得,自己或许曾经认识这份悲伤。 是我害的。他沮丧地断言。不管是不是吵架,但他确实令利迪感到了悲伤。而且,恐怕是因为…… “……过去的我对利迪先生造成了伤害吧。” 所以才会一直,从他苏醒的那一刻开始,就用那样悲伤的眼睛看着他。 “明明笑起来那么好看的……” 抬头仰望天空的话,无边无际的蔚蓝会让他想起利迪的眼睛。非常明亮,令人安心,是那样吸引人的蔚蓝。 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天空,巴纳吉突然苦笑起来。 “真是,尽想着利迪先生去了。我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吧。” 仔细想想,这几天脑袋里满满的全是利迪先生。不管是在吃饭的时候,和他说话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全身心都在挂念着那个人。想着今天他也没有好好看自己一眼,为什么他不肯直视自己,并且为没能让他正视的自己感到莫名的失望和心痛。尽在想着他的事,却忽略了自己的处境。比如说,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久,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说的也是啊……我只是个客人而已,不可能在这里久留的吧。” 可是,他要回去的地方又在哪里呢?茫茫宇宙,有哪怕一隅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吗? 今天也抬头叩问沉默的蓝天的巴纳吉,依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你喜欢的话,留多久都没问题哦。只是多一个人吃饭,马瑟纳斯家还是养得起的。” 身后突兀地传来了蕴含调侃意味的优雅女声。巴纳吉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一位穿着讲究的金发女子迎面走来,她看起来猜不透年纪,但应该很年轻。而且她的容貌、气质都让人感觉非常熟悉亲切,简直就像是—— “请问……你是?” “抱歉,忘记介绍自己了。我是辛西娅·马瑟纳斯。你叫我辛西娅就好,或者叫我姐姐也行哦。” “马瑟纳斯……您是利迪先生的……” “嗯,我是他的姐姐。” 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利迪的直系亲属,巴纳吉紧张地低下头行礼。 “您好,我是巴纳吉·林克斯。” 面前的女子笑了起来,毫不做作的笑容让巴纳吉顿生好感。 “跟杜瓦雍说的一样,是个很可爱的少年呢。利迪他还真是会带各种可爱的朋友回来啊。” “各种……?” “啊,失礼了。不久前他也带过一位少女回来呢,奥黛丽·本,你知道吗?” 奥黛丽……?感觉这名字很是耳熟,但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巴纳吉老实地摇摇头。失去了记忆的他,只知道米涅瓦·扎比这个名字,而奥黛丽·本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个陌生人的名字。 辛西娅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虽然她似乎是有另外一个名字的……不过算了吧,今天就先不说这些了。” 她并没有料到,自己的无心之语对眼前这个少年心中掀起了一小阵波澜。 奥黛丽……是谁?从来没听利迪先生说起过……不,他确实什么都没跟我说。原来除了我以外,他也带过别的朋友在家里暂住吗。而且,是个女孩子。 他的朋友果然不止自己一个。他半是失落地这么想。说的也是,像他那样的人,应该很受欢迎才对吧。 ……等等,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辛西娅好笑地看着把一切都写在脸上的巴纳吉。关于这个少年的事,她只从杜瓦雍口中得知一二。利迪把他隐藏得太好,包括杜瓦雍在内所有的仆人都只知道这个少年是少爷从宇宙带回来的朋友,似乎是身体虚弱,所以来这里休养一段时间。利迪和他关系似乎很好,还会一起用餐,出外散步。仅仅如此。但这也足够让辛西娅惊讶了。毕竟因为身份的关系,利迪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亲密的朋友,就连上次带来的奥黛丽,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后续。他会跟人一起用餐散步,印象中只有和家人而已。而且似乎连那个父亲都默许了他的暂住。这个少年的身份,实在耐人寻味。 不过看他的样子,与其说这孩子是弟弟的朋友,还不如说是他从哪里捡回来的弃猫。 “那、那个……辛西娅小姐?” 巴纳吉局促不安地唤着望着他陷入沉思的女子。辛西娅回过神,露出优美的微笑。 “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啊。你多大了?” “十……十六岁。” “真是年轻呢。你父母都在宇宙吗?” “……我不知道。” “诶?” “我不知道……因为我失去了记忆。所以,那个……不记得父母在哪里了。” 捕捉着少年闪烁的眼神,辛西娅微微瞪大了眼睛。 ——啊啊,果真是弃猫。 “……对不起。” 巴纳吉咬住下唇,像做错了事似的对她垂下了脑袋。 “为什么要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吧。”辛西娅讶异地看着他。 “因为……我记不起来自己过去做了什么,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利迪先生才……” “利迪他怎么了?” 虽然是今天才回到家里,但她也是接到了杜瓦雍的电话才知道了这件事。老管家似乎也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无计可施的他最后想到了在这家里唯一能和利迪正常沟通的辛西娅。尽管不是什么非得特意回来一趟的急事,但被勾起了好奇心的辛西娅还是答应了管家的请求。 看这个样子,确实是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就觉得是自家弟弟的问题。 “啊,不是那样的,利迪先生他……对我很好。只是最近,他好像不怎么愿意看我了。”话说出口后又觉得不妥,巴纳吉赶紧纠正:“怎么说呢,就是感觉两个人好像距离越来越远了……他好像不愿意我想起来……” 真的和利迪先生的好像。他看着辛西娅的眼睛想。然而那有别于男性的坚定,有种属于女性的温柔和稳重。以前……记忆里好像有过这样一双相似的眼睛。 “我在想,一定是过去的我对他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所以他才会这样吧。但他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大概不愿意我想起来……不想让我知道真相……我是这样想的。” 辛西娅看着面露难色的少年,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她抚上少年的脸庞,让他抬起头望着自己。那双清澈而彷徨的眸子,却隐含着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这个孩子过去非常强,比利迪还要强。但是,他的力量是以他的善为养分的。上帝并没有将他的力量与他的记忆一同夺走,只是将它封印在了某处,等待谁人将匣子打开。应该说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吧。 “利迪他从小就那样,为人太死心眼,不懂变通,一旦被一件事困住就顾不了其他人的心情。但他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是个温柔的孩子。但正因为如此,他总是自己一个人烦恼,也完全不跟身边的人商量。因为这样钻牛角尖的性格,也吃了不少苦头呢。” 想起之前父亲和自己坦白的,险些把他自己的儿子亲手杀掉的事。辛西娅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那个弟弟,现在已经拥有能够拯救他人的力量了吗。抑或是,他是被拯救的那个? “真不愧是家人,了解得真透彻。”巴纳吉由衷感叹道。辛西娅慈爱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说:“也要你多担当了,那孩子可是没什么朋友的。” “诶?” “家族身份的关系吧。而且他自己又容易较真。”辛西娅耸耸肩,“但是巴纳吉,虽然我不了解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或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望着她陡然变得讳莫如深的表情,没有切实理解她的话。 “如果真相远非你所想的那样——或许刚好相反,巴纳吉,你还会做利迪的朋友吗?” ——如果他骗了你,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相信他吗。 “我会的。” 他攥住自己的衣角,眼神清澈。 “只要利迪先生愿意的话,我会的。因为有他,我才能够成为现在的我。” 把自己从世界尽头扯回来的是他;将他从噩梦中唤醒的是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嘶声大喊;给予自己一个归处的是他;彻夜不眠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他;和自己一道享用三餐,与他一同散步,玩耍,聊天的是他;他给予了两周之前刚开始的巴纳吉·林克斯的新生,填补了他自苏醒后记忆缺失的空白。在他崭新的躯体里,记录着利迪灌录给他的一切。利迪·马瑟纳斯,对于巴纳吉·林克斯而言,就是这样不可替代的存在。 辛西娅对此报以了轻轻的点头和微笑。 “……我明白了。那么,请你牢记自己此刻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要忘记。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请你随时想起今天的话。这样你就不会迷失自己。” 她的话语里流露出哀怜的语气。巴纳吉一边做出了肯定的回应,一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有过类似的经历。 “辛西娅小姐……很像一个人呢。” “喔,是谁?” “她是……咦……?她是谁呢……” 脑海深处闪过吉光片羽,是梦里温柔的女声。但那很快就像萤火虫倏忽不见了,记忆里只余下点滴的光芒,还有模糊的甜香。 “大概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吧。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好像以前也有人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话……” 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脸上漾起了怀念的神情。辛西娅微微一笑: “这样啊。” 就像姐姐一样。他半是怀念半是哀伤地喃喃低语。 >>> “其实我回来是因为今晚家里会办个小型宴会,你也来参加吧?”辛西娅在这样邀请巴纳吉后,无视了后者“不、不用了”的推辞,硬是把他拉到了一间放置旧物的房间里。巴纳吉站在一旁不安地看着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听着她自言自语着“不是这件”“也不是这个”边扔出一堆又一堆的衣服,心里直冒汗。 “那个……辛西娅小姐?”在她扔出一件水手童装之后,巴纳吉终于忍不住了。 “啊,终于找到了!”她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拉出一套象牙白的礼服西装,展开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穿上试试看。不管怎样,参加宴会还是要比较正式的礼服。可惜你不是女孩子,不然我就可以拿我的给你了。” 她语速极快而又平淡地说出这些话,巴纳吉胆战心惊地接过塞过来的西装,慢吞吞地一件件套上。身后辛西娅毫无顾忌地盯着自己换衣服,他感到有点羞耻。 勉强把衬衫裤子马甲外套都穿上后,却发现意外的合身。辛西娅挑起细长的眉毛,走近了为他整理脖子上的领结。 “很合适呢。这是利迪以前的衣服。”她的眉眼流露出感慨的神情。 “是利迪先生的……” “别看他这样子,他以前到底还是马瑟纳斯家的人呐。啊啊~怎么就不见了呢,那个可爱的小男孩。” 她边夸张地叹气边利落地整理好他的礼服,然后抱着胸退了两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无懈可击。不愧是我。当年利迪也是多亏我给他悉心打扮才赢得了不少姑娘的芳心呢。你也绝对没问题的——啊可惜了今晚好像没有年轻的女孩参加。” 巴纳吉连忙摆手:“不我果然还是——” “别客气,你需要的是转换心情。”姐姐大人冲他比出一个OK的手势,“这样的你就连利迪都不会无动于衷的,相信我!” 收到的只是少年几声无奈的干笑。 >>> 说是小型宴会,来参加的却多是政客及商会的代表及家眷。这是马瑟纳斯家不定期举办的诸多派对之一,目的当然不言而喻。被权势及财富堆积起来的这种场合尽管华贵端然,气氛却令人透不过气。跟随辛西娅而来的巴纳吉只是刚踏入宴会厅,便感到了一阵由内而外的窒息。他顿时产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但碍于辛西娅的面子还是将这欲望强压下去。看见东道主而迎上去打招呼的夫人们发现跟在辛西娅身后表情不自然的少年,好奇地询问他的身份,被辛西娅一句“是一位远方亲戚的孩子,假期来家里小住”蒙混了过去。巴纳吉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全身紧绷着如同竖起了对外界入侵防御的刺。辛西娅一边拍了拍他僵硬的背部,一边应付权贵们的喋喋不休。 “上次见到的那位穿军装的公子,今天没有来么?” “如果是说弟弟的话,他今天会参加,只是晚归了……啊,说人人到。” 穿着正式西服的利迪·马瑟纳斯宛如一团金色的火焰从大门走进来。夫人们因他今天没有以军装示人发出了一小阵惋惜的叹息,他将视线转向姐姐的方向,目光顿时凝结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 “巴纳吉……” 他的表情顿时被一种毫无预兆的愤懑所取代。他甚至没有压抑自己脚步中的怒气。走到少年面前,他盯着他低声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是他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直视巴纳吉。 原本就紧张的巴纳吉没料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怔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辛西娅发现气氛不对,挡在他面前说:“是我把他带过来的。”没等利迪反应过来,她就对少年使了个眼色。收到了讯息后,巴纳吉惶恐地望了利迪一眼便走开了。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的利迪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姐姐拉住,对着不明真相的夫人们致歉后带到了僻静的角落。 “你在想什么……!居然把他带来这种地方!”利迪对着姐姐发难。 “在发脾气之前先看看场合如何,真是长不大的小孩。”辛西娅冷静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也太反常了吧?你在害怕什么?” “总而言之他不是应该在这里的人!” “告诉我合适的理由。” 被这么一说,利迪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纠结神情。他避开辛西娅探询的目光,嘟哝着“你没有必要知道”。 “你这种表情,不久前我已经见过一次了。”辛西娅毫不退缩地盯着弟弟,“那孩子一定是军方的重要人物,身上背负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没猜错吧?” 利迪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姐姐。从以前开始就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不管是那次,还是这一回—— “让我再猜猜:那孩子的失忆和你有关吧。而且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你才想要拼命隐瞒的吧。” “你什么都——” “而且他和那位奥黛丽小姐有什么关系,对吧?” 女子辛辣而直接的视线向他直直刺过来。利迪就像被蒙头一击般,眼前猛地一黑。积攒已久的莫名怒气从胸腔涌上来,他冲口而出: “不管他以前和她有什么关系,现在也已经没有关系了!” 被突如其来的怒吼而陷入安静的众人将视线集中在金发青年身上,利迪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冲动,悔恨地垂下头,辛西娅则头痛地叹了口气。 “太难看了,这还算是马瑟纳斯家的人吗。原本以为你逃过一劫会稍微成熟点的,不过你果然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她的严厉话语在利迪听来如同讽刺。他了解自己这段时间的反常。毫无预兆,仿佛暴风雨一般。可是他无法用平常的心态去面对正一点点恢复记忆的巴纳吉。他也为自己的反常感到纳闷。那种毫无道理的愤怒以及保护欲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他亲手将他从自己眼前推开的。 这些天他努力把巴纳吉和世间的一切隔绝开来。收音机、电视、报纸一律不准在他面前出现。任何人都不准在他面前谈论外界的事。他不希望他出现在这种场合,也是因为不希望他听到不该听到的消息。 “你以为我都是为了什么才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不要这么轻易地践踏别人的努力!” 他满心是受阻的焦躁,皱着眉低吼道。辛西娅心痛地看着弟弟,语气变得轻柔。 “到底发生了什么,利迪,把你折磨成这样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能说,姐姐。求你——” “那么,告诉我一个答案就好。你是想让他恢复记忆,还是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这正是他这么多天来的困扰与痛苦的漩涡。他刻意地去回避,结果却是至亲之人将这个最残酷的选择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不知道。” “即便你现在不知道,但你总有一天要面对。利迪,那孩子是相信你的,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自己呢?”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他也无心回答。利迪别过脸,只想尽快带巴纳吉离开这里。但是目光逡巡了一圈,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 巴纳吉头也不回地跑出宴会厅。他穿过长长的走廊,途中还撞上了几个仆人,但他毫不理会地埋头狂奔,仿佛这样就能够摆脱某种怪物的追赶。心脏在狂跳,可是必须跑。如果不跑的话,不逃走的话,就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利迪的愤怒在心中回荡。自己是不应该在那里的。不,大概连地球都不该来。本来就不该来。人们交织的话语混乱地碰撞着,联邦政府,新吉翁,米涅瓦·扎比的演讲,拉普拉斯之盒,被隐匿的最后的法案,战后修复。这些词汇逐渐地唤醒深埋在脑海里的种子。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仿佛脚下是泥潭,从中伸出无数双小手在抓住他的脚脖子将他往下拉。他将要陷进去。所以不跑不行。想起来的话会很可怕,不能想起来。大脑深处某个声音说。 可是如果不想起来的话,就会一直裹足不前。不论是自己也好,利迪先生也好。维持现有的生活是正确的吗?每天持续叩问一无所有的蓝天,每天在噩梦和脱节感的桎梏中醒来,每天面对来自利迪的痛苦,每天彷徨着不知自己真正的归所。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是这样—— 如果索性,将这一切破坏掉的话,会有所改变吗。 ——巴纳吉。你叫巴纳吉·林克斯。 ——他难道会这样一直下去……什么都记不起来吗? 巴纳吉。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地球? 巴纳吉。 ——如果我骗了你,你还能这么说吗? 巴纳吉…… ——不过……能说得出『即便如此』的你,我也觉得很好…… 巴纳吉……听得到吗? ——只要没有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能感觉到我吗,巴纳吉? ——你什么都不明白,巴纳吉。 在不断地呼唤自己的名字。梦里曾经出现的、温柔而悲哀的声音。同时他感受到一股暖暖的甜香围在自己身边。越来越多的声音向他铺天盖地地袭来,像是影子一般追赶着他。冰冷的、粗重的、活泼的、稳重的、愤怒的、扭曲的、慈爱的、温柔的、悲伤的、渴求的、痛苦的—— 不……不要不要不要我已经受够了我错了不要这样对我别过来别看我别碰我—— 他深陷地狱,心与记忆的碎片在互相拉扯,他听见脑袋里神经断裂的声音,发疯般的绞痛。呼吸开始失控。他发出悲鸣,跪在地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巴纳吉!” 熟悉的呼唤沁入已经模糊一片的大脑。他是快要溺死在海底的人,而那声音是浮在几万米之上的光。那双手臂牢牢抓住自己,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然而他四肢麻木,只能无力地瘫入对方的怀中。 不用说,会追过来的只有一个人。 只有他会来寻找自己。 瘫软在怀中的少年正在浑身颤抖。他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气,看起来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利迪几乎是立刻解读出了目前的状况。 “过呼吸吗……” 身边没有袋子之类的东西,找也来不及了。冷静下来,巴纳吉,慢点呼吸。他厉声指示,但巴纳吉哪里听得进去,依然不得要领地急喘着。没有时间去犹豫。下一秒,利迪便不假思索地捧起巴纳吉的脸,用自己的嘴封住了他的。 汲取他口中的气息,为他平息过于剧烈的呼吸。对此少年作出了反应,如同即将枯死的植物渴求着眼前的男人。利迪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巴纳吉的脸,湿润的眼角,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止不住地颤抖。比起人工呼吸,这更像是恋人间激烈的拥吻。察觉到这一点的利迪感到身体似乎也随着这个吻而热了起来。正暗暗叫着不妙的他同时感到对方的呼吸正在逐渐平复,于是及时停了下来。 与巴纳吉拉开了一点距离,但依然没有放开他。利迪看着他捂住自己的嘴慢慢地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吊起的心脏终于落了下来。 “利迪先生……” 他听见少年几乎没有音量的低吟。一股没由来的冲动让他抱紧了他。感受到细小的僵硬和抽气声,利迪收紧手臂,将最后一丝颤抖都收归怀中。 “没事的,已经没事了……”他在他耳边重复。夏日的虫声此起彼伏,室外挟带的草叶清香的空气环绕着他们。他竭尽所能地安抚受惊的少年,只是希望能够再一次回到那普通的日子中去—— “并不是没事吧,利迪先生……我明白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胸膛响起虚弱的声音,仿佛一个梦醒的预兆。 “我一天没有恢复记忆,这种痛苦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不管是你还是我。请告诉我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接受。” 他一怔,看着少年缓缓抬起头注视他的眼神。多么坚定的眼神啊,让他一瞬间恍惚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时候。 「啊,抱歉。」 「没关系……这个做得好精巧。」 一股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这种事……等你身体恢复过来再……”他听见自己声音里陌生的颤抖。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少年焦虑的声音打断了他。他悚然一惊,才发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我——难道是不想让他恢复记忆吗? 不,不可能。我一直都那么痛苦,为隐瞒真相而痛苦,为独自承担这一切而痛苦。如果能将一切告诉他,如果能够结束这虚假的表面关系,我愿意让他恢复记忆。 可是,这样就能结束了吗? 你摆脱不了的。脑海里有个女声温柔地对他说。啊,没错,我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玛莉妲,我也不会摆脱。这是我杀了你的罪孽所应付出的偿还。 但是,只有那双眼睛,我不希望看到那双眼睛再一次蒙上灰暗—— “利迪先生,请你不要逃避。我绝对不会逃避真实的自己,如果我真对你做了无法饶恕的事,我也会正视它,所以——”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吼道,眼角微微发红。怒涛般的情感在胸口汹涌着,无法按捺。为什么你老是要和我作对?为什么你不能乖乖地接受这一切?为什么你总是要如此逼迫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可以比我活得更轻松——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恢复了记忆之后,绝对会恨我的!” 啊啊。 ——原来如此。你只是不愿意他恨你,想要把过去与他的纠葛一笔勾销。这岂不是太狡猾了吗?你想要得到他的信任,又不想令自己受伤,世上没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 幽灵发出一声轻叹。他面对着她,感到无地自容。 没错,我是狡猾。可是我不想让他恨我,我不希望这仇恨延续下去,难道这错了吗? ——不,你只是在害怕,你没有自信,你只是想到之后可能面对的退缩了罢。你这胆小鬼。 不要说了——! “不会的,利迪先生。是你把我救回来,是你给了巴纳吉·林克斯新的生命。因为你我才能存在。对于这样的你,我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所以——” “不可能!!!”他崩溃地叫道。他不敢抬头看少年的眼睛——能够看穿一切的清澈眼眸,他害怕那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眼神马上就会转换成戒备与仇视。然而比那更加澎湃的,是胸口涨得满满的罪恶感,如同上涨的潮水,渐渐没过了头顶。 这已经是极限了。 那时他们在各自的驾驶舱里,对着约定好要保护那个少女的对方举起了枪。宇宙太过苍凉,世界毫不留情。延续了四代的纠葛,却是在一个毫无关联的女子作为牺牲品后才得以终结。那时候少年痛彻心扉的哭泣传达到他的心底,沁湿了他早已干涸的心。不忍让历史再度重演,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直到再度分崩离析的那天—— “没错……所有的事都与你想的相反。我为了结束一切,坐上了报丧女妖,与你为敌,想把你杀掉,甚至对拟·阿卡马扣下了扳机。但是我没能做到,因为玛莉妲……玛莉妲·库鲁斯她保护了你们。她代替你们死了。” 他带着某种残忍的快意说道,嘴角挂着惨然的笑。就这样结束吧。看着少年的脸随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而变得苍白一分,他一边揪紧了心脏,一边感到释然。 若人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用以相信这个世界的信心与能力,这样是否等于逼近了死。 他便是这样从一个百年的梦中醒来,然后失去了一切。而现在,他要把他也从这个充满谎言的梦中摇醒。 哪怕那谎言是他活下去的支撑。 这样也好。一起掉下去吧,巴纳吉。 两人一起堕入地狱的话,好歹也有你伴我同行。 “这是……什么……玛莉妲是……” 巴纳吉捂住自己的脑袋,混乱的情感伴随着无数碎片一股脑地朝他涌过来。在那片记忆的海洋中她的面容一闪而过。她如故人一般站在他的记忆里,缄默地站立多时。看见他的到来,她向他伸出手,茜色的长发在风中摇曳。 ——巴纳吉,我等你很久了。 ——玛莉妲小姐…… 对不起。 忘了你,真是对不起。 泪水从眼眶中满溢而出,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她怀中嚎啕大哭。她毫不介怀地抱住他,如姐姐一般抚摸他的头发,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回来的。 回来……? 时间已经回不去了。可是,还有挽救的机会。 选择权在你手上。她意有所指地握起他的手,置于他的左胸处。她向他微笑,然后逐渐消失。 玛莉妲小姐……!不要走!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喔。所以,不要伤心。 紧握的指尖如沙砾一般飞散,温柔的声音逐渐渺茫,比一颗正在消失的星星更加庄严而遥远。 一切都消逝在瞬间。 奇妙的丧失感消失了,但是取而代之的,却是胸口止不住的疼痛。感受着这疼痛,少年潜入了冗长无尽的记忆之海中。 长达一个世纪的恨意。家族。死亡的父亲。洁白的神兽。有翡翠绿眼睛的少女。独角兽与狮子的织锦画。殖民卫星上的新鲜玫瑰。模型飞机。十字架。光。小孩的声音。连空气都不是的尸体。母亲的手。爆炸。轰鸣声。爆炸。沙漠中的热汤。宛如屠杀的战场。黑皮肤女孩坦率的微笑。冷漠的杀人机器。错杀。黑色的独角兽。扑面而来的恨意。盒子的真相。红色彗星。彩虹的彼端。 在每个梦境的最后,总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这次他记起来了。那是开始会向他微笑,继而相互约定,后来不知何时变成敌人的那个男人。 他惯性地向他伸出求助的双手,然而这次他并没来拉住自己,只是任自己一味坠落。 坠落在这荒诞无情的世间。 “利迪少尉……” 这个称谓让利迪知道他已记起了一切。他崩溃地看着少年眼底摇摇欲坠的光,但他明白自己已没有拉住他的力量。 摔碎的东西再也无法拼回原貌。他心里明白。 他已与他一同坠入黑暗的深渊。 「神啊,请结束这一切吧。」 第四章 ch4. 消えない傷跡 (无法消失的伤痕) 我在一生中从未困惑过给予别人其所亟需。但从未有人能这样待我。没人碰我,没人走近我。而今你已触到我如此要命让我无法相信的深处而我不能那样待你。因为我无处寻觅你。 ——《4.48精神崩溃》 “麻烦你,我要一个巧克力香蕉味的。” “好的,一个巧克力香蕉味。那边的小姐决定好了吗?” 顺着店员甜美的声音,他将视线移向一旁的女生身上。她弯着身子盯着冰柜里各色的冰淇淋,向来严肃的表情这时候看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玛莉妲小姐?” “好难决定啊……”她支着下巴认真地嘟哝。 “快点决定吧,奥黛丽还在那边等我们呢。”他接过店员递给他的冰淇淋,玛莉妲似乎心意已决,抬起头气势十足地说: “我要一个草莓加香草味的。” “好的,请稍等。” 看着女生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舒了口气,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只是个冰淇淋而已啦,想吃的话随时都可以买吧。” “话虽如此……” 玛莉妲怔了怔,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边挑起一抹笑意。 “对哦,已经结束了。” “是啊,所以我们才能一起来吃冰淇淋嘛。” “再也不用拿枪指着你叫你投降了呢。”女生打趣地说。他露出无奈的微笑。 “我说你啊……” “呐,巴纳吉。” “嗯?” “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吗?” 毫无预兆的冰冷问话令他滞在原地。刺眼的光芒一寸寸从脚边滑过,他看见自己的手脚一半被埋在漆黑的影子里,动弹不得。他回头,看见站在自己另一边的挺拔身影。他仿佛一个巨大的影子,遮蔽了大半日光。 那个人缓缓回过头,他得以看清他的脸。他开口,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宣告世界终结。 “————” 他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大汗淋漓。不知为何,今天的晨光比任何一天都要刺眼。他将手搭在眼上,恍惚以为自己仍然身在梦境。 “巴纳吉~起床了~巴纳吉~起床了~” 机械活泼的电子音在他耳边突兀地响起,他抓住那个在床边滚来滚去的球体机器人。 “哈罗……” “醒了吗。” 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巴纳吉回过头,看见在床旁坐着的男子,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他交叉着双手敛目看着他。他对上他的视线,发现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 “利迪先生……” 男人突然站起身,椅子发出喀哒的声音。他背过身去,低声说“我去叫医生”,然后没再看少年一眼便走了出去。 跟前一天一样的反应。躺在床上的巴纳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隐隐感觉到某些重要事物的消逝。 “感觉有哪里不适吗?特别是头部。” 巴纳吉摇摇头。医生关上检查眼睑的手电筒,露出了安慰的微笑。 “看来是记忆全部恢复了。而且庆幸的是没有对身体造成太大影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最好是再观察几天,如果没事的话就可以正常生活了。” 正常生活?难道之前我不是在正常生活吗。 无言地在心底反问,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偷偷瞥了在旁边站立的利迪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地听取医生的嘱咐,时不时地应一声。 ——这样看起来,我就像是他的累赘。 巴纳吉感到一阵难过,缩回了自己的视线。记忆恢复了。一切都回到了原样。但这却是以他们两人某种安稳祥和的关系结束为代价的。 短短两周朝夕相处的点滴,就像四月的春光一般转瞬即逝。 请好好注意身体。最后留下了一句叮嘱,医生便离开了。杜瓦雍看了两人一眼,也识趣地以送医生为由离开了房间。房门发出紧闭的闷响,随后房间陷入了静默。 两人都没有看对方。时间在他们之间沉默地流逝。气氛僵硬得让人喘不过气,巴纳吉整个身子都僵直着,仿佛下一秒那个人就会跳起来将他脖子扭断。可是他终究没有。过了许久他回过头,嘶哑的嗓音让少年紧抓着被单的手颤抖了一下。 “以后不要再接近我了。” 仿佛宣判一般的话语,令巴纳吉抬起头望向对方。他站在落地窗边,灿烂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他的身上,光影在他脸上分明地切割开来。一时间他竟分辨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怀着解脱还是酸楚的心情才说出这番话的。 “恨我也好,不能原谅我也罢……我都无话可说。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只会伤害你。所以,不要接近我了。” 他如同一头受伤的狮子,低垂着挫败的头颅。少年读出他的疼痛,但却无法靠近。他缺乏应有的实感。仿佛被人从一个梦中猛然推醒,从悬崖峭壁上一跃而下。停在边上也迟早会塌方,只是看用什么姿势往下跳。 一起掉入深渊的他们,彼此都已是伤痕累累。 至于该如何面对彼此,至少现在,笨拙如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巴纳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利迪先生”还未出口,对方便转身离开了。话语哽在喉咙里,却像有千斤重。他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包括世界的现状,奥黛丽的去向,大家——拓也、米寇特和拟•阿卡马上的人们的事,以及他将来要面对的,还有自己的归宿。 但是他突然觉得,这些好像又不那么重要了。 从利迪那里传来的痛楚,他切实感受到了。可是如何与对方沟通,如今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别管我。离去的背影给了他这样一个明显的讯息。 拒绝一切的沟通。哪怕用精神感应也无法拯救现在的他。跟以前一样,他选择了逃避。 “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吗。” ──他也在痛苦着,你应该也懂的。 耳边响起了飘渺而温柔的声音。我懂的,玛莉妲小姐。可是,要怎么办才好。要怎么做才能解除他的痛苦,还有我的。 ——一点点去寻找吧。不要着急,总会找到的。 只要相信你心底的可能性就好。她的声音含着笑意,听起来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望着虚无地覆在自己手背上,仿佛要为自己打气的双手,少年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我回来了,玛莉妲小姐。” 可惜已经无法带你一起去吃冰淇淋了。 >>> 将房门关上后,利迪在门外发现了等候的杜瓦雍。老管家向主人投去了探询的眼神,“少爷,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是叫上巴纳吉少爷一起吃还是……” “不用了。”他打断了他,“以后也不用特意准备了。” “少爷?” “……已经,不会再一起吃早餐了。”他垂下眼,神色复杂地说。杜瓦雍欲言又止,一贯温柔的少爷却只是扔下一句“好好照顾他”便黯然离开。弄得他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 昨晚的宴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后来利迪少爷会抱着昏迷的巴纳吉满脸惊惶地撞进房间,让他马上叫医生呢。期间辛西娅小姐来过一次,见到这个状况立刻将利迪少爷叫到隔壁屋谈话。两人谈了什么他自然不得而知,但是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利迪少爷却非常郁郁不乐。而今天早上的气氛也僵冷得令人退却。从医生的话语里得知,这个少年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不难看出少爷也是因为这个才对他的态度180度大转弯。 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他的记忆一直不恢复是件好事也说不定。杜瓦雍嘲笑着自己奇怪的想法,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应答,于是他说了句“失礼了”便擅自推门进去。 少年坐在床上,视线放在窗外,清晨的朝阳包裹着他,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化在这灿烂的晨曦之中。杜瓦雍以为自己老花了眼,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少年的背后似是生出了洁白的翅膀,如果不及时拉住的话,他就会回到天上去。 “……先生?杜瓦雍先生?” 老管家回过神,少年清澈的眼眸注视着自己,眼神比先前的更加坦然,更加坚强。 他总算明白:这个少年已经完全恢复了自我。他是之前的巴纳吉,但又不是他。也就是说,两个人格已经融成了一个。那就是现在的巴纳吉。 “巴纳吉少爷,请问现在要用餐吗?” 他收回自己的注意力,恭敬地问道。不管怎么说,他仍然要遵守少爷的吩咐。 用餐……巴纳吉嘀咕着,又神情复杂地移开了视线。 “是不会再和我一起吃早餐了吧,利迪先生。” 他看起来很低落。但杜瓦雍知道,那低落已经不再是之前像被主人抛弃的野猫一般,而是认识到两人的关系难以弥合而不由自主地悲伤。 “没那样的事,我相信少爷他只是一时间难以适应而已。虽然不知道两位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用心对待,少爷他一定会明白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您能多等他一会吗。” 闻言,棕发少年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了白鸽般洁净的微笑。 只有这笑,是丝毫未曾改变的。 >>> 尽管身处在理应相当温暖的初夏,南部的海岸依然是冷的。海风有着干薄犀利的冷,打在脸上丝毫不留情面。只穿了一件衬衫的利迪站在海风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而旁边的男人嘲弄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不受控制地心浮气躁起来。但比起身边这家伙,他更懊恼的是偏偏叫了对方出来的自己。 “托大少爷的福,我才难得有这么一次漫长的假期。自从上了【拉•凯拉姆】以来,我可是一年只有一天休假哪。而且那天还是因为全舰休整。” 面容端正的男子嘴角挂着令人不适的笑意,在利迪看来那就是在嘲笑他。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倾诉对象了。 “够了奈吉尔,你想嘲笑我随你的便,不过今天我不是为了这个来见你的。” “那么为了报答你给我一个难得的假期——我洗耳恭听。” 说着抱起胸做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你还记得巴纳吉•林克斯吗?就是那个……独角兽的驾驶员。” “哦,那个不杀生的少年吗。”奈杰尔挑起眉,“说起来还没见过面呢。据说他被你带到地球了?” 是奥特舰长走漏的消息吗……利迪在心底叹了口气。 “没错,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一些事……如果我不跟什么人说起,或许这些事就会伴着我一起进坟墓了吧。” 家世良好理应顺遂的金发青年露出了苦笑,奈杰尔看着这苦笑,静静地听他说起对谁都没有说起的,那段长达一个世纪的仇恨,以及遇到那个少年之后的故事。 >>> “汉斯,对不起,这几天都没有跟你一起玩。” 刚来到庭院,就被卧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金毛犬飞奔过来扑倒在地。抚摸着大狗的耳朵和脑袋,巴纳吉歉疚地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并且接受了这歉意,大狗用舌头舔起少年的脸。 “好痒哈哈哈……下来吧,我们一起去玩。” 汉斯从他身上下来,鼻子动了动,转过头对着别处发出一阵呜咽。巴纳吉见状苦笑着摸了摸它的脖子。 “你的主人今天不在家哦。所以先陪我玩吧。” 抚摸着皮毛的动作渐渐缓慢下来。 “……什么时候才能再一起去散步呢。” 似乎嗅出少年的低落,汉斯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他,鼻头轻轻拱他的手。巴纳吉回过神,强打精神对它笑了笑。 “好了,走吧。看看那只小鹿还在不在。” 他走在夏日的草原上,踩过没到小腿的野草,任阳光灼烧皮肤,呼吸着充满草叶清香的空气。这是他恢复记忆后第一次走出大门。身体的细胞正以前所未有的广度接受世间给予它们的一切,他感到刻印在身体里每个角落里的记忆都以全新的方式渐渐复苏。比起原本那具空荡荡的躯体,现在取而代之的是饱满得快要溢出的情感。真不可思议,明明是同一具身体,所感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才是我。我回来了。他仰头站立在草原中央,在心底如此感叹道。与此同时却有另外的声音在心里蔓延。从梦里残留下来的回音,已经化为了巴纳吉•林克斯这个人的碎片,成为他的一部分了。 汪汪的狗吠声引起了巴纳吉的注意,汉斯似乎发现了什么,兴奋地摇着尾巴冲他叫着。 “怎么了汉斯,有什么发现吗?” 他走过去,发现草丛里躺着什么。他心里一惊,蹲下身在草丛里拾起了那个东西。那是一架木制的飞机模型,有着精巧的手工,只是螺旋桨似乎碎了一块。大概是掉在地上的时候摔的。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架模型,脑海里自然浮现当时的场景。那是一周前刚到地球不久,利迪带着他到这里来放飞机。是他幼年时候收集的模型飞机。他珍惜不已地从橱柜里拿出来,扫去上面的灰尘,说自己以前小时候最喜欢看着飞机在天上飞,后来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一名驾驶员。 ——一、二、三……飞! ——呜哇,飞得好高! ——是吧,和以前飞得一样高呢。不愧是“特里尔”号。 那时候,那张映衬着蓝天的侧脸看上去是那么爽朗,仿佛推开了所有的阴霾。他喜欢看他笑的样子,但是他一直都没有说出口。 然后那架飞机,在经历了一段不算漫长的飞行后,便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原来掉在这里了吗……” “特里尔”号不见了后,他和利迪一同在草地里找了很久,结果直到夕阳落山也没能找到。听着周围漾起的虫声,利迪无奈地表示放弃。 ——算了吧,巴纳吉,找不到就算了。 ——可是利迪先生……那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不过找不到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夕阳给男子的侧脸涂染上枯橙的色彩,火烧云浓墨重彩地燃烧着,天空美丽得令人几欲泪下。巴纳吉望着他逐渐被暮色所笼罩的身影,看上去真是十分寂寞。 而现在这架飞机竟然被自己找到了。他看着手上有些残缺的“特里尔”号,不由得微笑起来。 “虽然受了点伤,不过能找回来就好。” 利迪先生他一定也会高兴的吧。他低喃道。眼前浮现出面对自己时那张神情复杂的脸,心脏毫无预警地揪紧了。 ——不要接近我了。 记忆一旦恢复,所隐匿的回忆会像潮水般漫上来。利迪对着玛莉妲开了一枪,刹帝利消逝在宇宙中的画面如同伤疤刻在脑海里。不可原谅,不可原谅。当时血液沸腾般的恨意依然残留在身体里。但是不知为何,现在想起来却感觉十分遥远,仿佛一杯被稀释的淡盐水。 恨我吧,一辈子都不要原谅我。利迪离去的背影就像一块冷涩的生铁,深深烙印在他的眼底。往日与他在一起的点滴日常在脑海里飞驰而过,今昔鲜明的对比令巴纳吉感到一股熟悉的空虚与脱节感漫上来。那和当时奥黛丽拒绝自己说“不需要”所感受到的痛楚是一样的。 是啊……我对利迪先生而言,是不需要的人吧。 为了忽略心中强烈的失落感,他尽力回想着当时对他的恨意。如果能恨他或许就简单多了。可是不管如何用力,那恨意始终还是一杯淡盐水。只是不知不觉,混进了更为复杂的东西。 >>> “……” 听着利迪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奈杰尔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在【拉•凯拉姆】服役已久,自认已将这世上荒诞之事看了不少,但真相还是令他说不出话。 “……所以说,你现在是把一个家族仇人养在家里?” 话语里倒依然是浓浓的嘲弄意味。 “说是家族仇人……但‘拉普拉斯之盒’引发的事件已经落幕了,这种关系也……” 似乎觉得这说法有点不妥,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利迪闭上了嘴。 “要是再把这事纠缠下去,你可就真不负自己曾经的行动代号了啊。罗密欧008。”他意有所指地调侃道,看着昔日同僚的脸色一点点暗下来。 “奈杰尔……”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那个少年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吧。” “虽然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完整告诉他,但我想他大概多少猜到了。” ——你跟我正适合当祭品。留下诅咒的马瑟纳斯家,与隐藏诅咒的毕斯特家。只要各自继承血缘的我们消失了,这百年来的恩怨也会消灭。 利迪语气黯然。虽然是在几近被报丧女妖吞噬的时候喊出的这些话,但他知道以巴纳吉的敏感,应该会察觉到这一点。他会怎么看呢,对于身为世代结怨的家族血脉的他们,以及曾经如此在意这个诅咒的自己。 但是又能怎样呢。最坏的结果顶多是更恨自己罢了。 “先把家族恩怨放一边不说——毕竟连你的父亲都接受了他,这事本来也没什么好谈的。问题是你和他两人之间的问题吧。”奈杰尔的眼神锐利地向他刺过来。 利迪感到心脏猛地一沉。 “没错。我杀了人。而且对方是他相当重要的人。这就足够让他恨我了。” “喂,你等一下。”奈杰尔制止他,“你有听到他亲口说他恨你么?” 利迪怔了怔,“……没有。” “明明没有听到他亲口这么说,你凭什么这样肯定他恨你?” 奈杰尔的质问让他愣住了,他缓缓握起拳头,眉头狠狠揪起:“这还用说吗……!” ——饶不了你,你也消失吧。 “那家伙……是在恨着我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没有遵守约定保护好奥黛丽,还愚蠢地背叛了他们,最后还杀掉了他重要的人……让他痛苦的元凶是我。他没有理由不恨我!” 他垂下头,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嘶吼。少年纯真而清澈的眼睛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啊啊,恨我吧,巴纳吉。已经被罪孽染得漆黑的我,再也没有洗脱的可能了。我没有打算逃避。 所以,恨我吧。 “那也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奈杰尔冷冷地说,“擅自帮别人决定想法太失礼了吧。你怎能断定他除了恨你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那是因为……我……” “你看,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奈杰尔挑起嘴角,“利迪少尉,你是不是太狡猾了。” “狡猾……”他困难地咀嚼着这个词语。 “你总是自以为是地揣测别人的心理,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现在做的是正确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能否对此全盘接受?” “……” “说到底,你放任他恨自己,看似是为他着想,实际上还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你以为这样就是赎罪了吗?” 奈杰尔的话仿若一声惊雷落在利迪的耳里,他浑身一颤,拳头无意识地蜷起。 “你以为逃避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你只是把你失手射杀的一个亡灵摆在了你们两者关系的天平上而已。这不是什么高尚的赎罪,这只是你的懦弱和退缩。” 面容冷峻的男子一针见血地淡淡指明,利迪咬着牙,但却无法反驳他。 “我还以为你经历过这么多事已经学乖了呐利迪少爷。与其一味逃避,不如好好正视你犯下的错,把在这里痛苦纠结的精力放在今后要如何赎罪上。” ──不懂得变通的心灵,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 玛莉妲•库鲁斯的话无预兆地响起。他捂住自己的额头,陡然感到头痛欲裂。 “这种事……” 没错,我明白你们所说的一切。可是那颗心却不那么容易接受。在思维选择去面对之前,心便早已背叛了自己,往着更深的底部坠落。 “如果能那么容易做到的话,我倒是想试试看啊!” 每个人都说着漂亮话,因为这些事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你们有朝一日尝试过地狱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滋味,还能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吗?别开玩笑了。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奈杰尔看着表情扭曲的金发青年,露出了近乎淡漠的怜悯神色。 “你要是觉得这样下去比较好,那也随你喜欢。但是这样下去对你自己真的有好处吗?对那个少年又有好处吗?或许你觉得没人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的你找任何人都无法解决这件事,你需要的也不是别人的开解。真正能给你解脱的除了你自己和他以外再无他人。你最好搞清楚这一点。” 仿佛觉得很是无趣似的,他发出了一声冷笑,抱起胸重新将视线投向那片湛蓝的大海。 “少爷啊,你是为什么要把那个少年带到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让他恢复记忆恨你么?你当真没对他抱有除了罪恶感以外的感情吗?” ——是你把我救回来,是你给了巴纳吉•林克斯新的生命。因为你我才能存在。对于这样的你,我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少年恳切的脸庞和声音揪住心脏,利迪抓住胸口的衣料,手腕上戴着的作为护身符的吊坠悄然滑落。 这份让胸口隐隐作痛的感情是什么? 那不是愧疚,是更加难以形容的、复杂的心情。 那跟当时面对着眼神坚强的少女时的心情很相似,但却是不同的。 “我到底……对巴纳吉……” 陷入彷徨迷失的他,一遍遍追问着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 “少爷,您回来了。” 杜瓦雍恭敬地向利迪行礼,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包。利迪走过只开了夜灯的门廊,问跟在身边的老管家: “他睡了吗?” 知道少爷口中所说的“他”是指那位少年,杜瓦雍微微颌首。 “这个钟点大概还没睡。” “是吗。” 望着眼前利迪的背影,老管家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在意的话,少爷为什么不去看看呢?您外出的这两天,巴纳吉少爷可是一直在等您呢。” 闻言,利迪的脚步滞住了。 “他今天用餐的时候问我,您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慈祥的老管家顿了顿,道了声失礼了便转身离开。然后他听见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略显急促的脚步,正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哈罗,巴纳吉,哈罗,巴纳吉” 机械的电子音规律地叫道,绿色的哈罗在主人手里待着,眼睛一闪一闪。巴纳吉靠在床头,举起它将视线与之平行。 “喂,叫别的名字来听听吧。” “哈罗,哈罗” “别用自己的名字糊弄过去。”他叹了口气,举起的球形机器人逆着光,在脸上投下了灰暗的阴影。他就这样呆滞地盯着它看了好久,最后试探性地说: “叫‘利迪先生’?” “巴纳吉,巴纳吉” “……是‘利迪先生’啦。” “利迪先生,哈罗,利迪先生” “不是能做到嘛。” 巴纳吉如释重负似地微笑起来。哈罗像是感应到主人的褒奖,开心地扇动着耳朵。 “巴纳吉,还好吗,巴纳吉” “我很好哦。” 开朗的声音如此回答。然而很快,少年便抱着哈罗如同一只体内包裹沙粒的贝类那样,疼痛难忍地蜷起了身子。 “巴纳吉,还好吗,巴纳吉” “……嗯,我很好。” 安静地闪烁眼睛的哈罗,埋在自己膝盖间的棕色脑袋,以及投射在寂寞身影上的昏黄灯光。透过门缝看到的这一切在利迪眼底渐渐幻化成虚影。 一把刀温柔地捅进心脏。 ——那孩子是相信你的,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自己呢? ——你是为什么要把那个少年带到这里? ——希望你能够待在巴纳吉身边。 「利迪……先生……」 那一瞬间,脑海里响起了巴纳吉对自己的呼唤,声音落寞得仿若一只失去目的地的海鸟。利迪用尽力气按捺下冲动背过身去。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推开门不顾一切地抱住那个少年。 “可恶……!” 喉咙里泻出几不可闻的低吼,他一拳砸在墙壁上。走廊里的一盏灯明明灭灭了好几下,忽地就熄灭了。 就像人们一生中不断重复着上升和坠落的心。 他们在三千米的海底交会,彼此都是溺水之人,就连如何展示自己的内心都无从得知。过往是幽蓝寂静的海水,柔软地掐住了脖子,直到窒息丧失意志。他裸露着自己的心,从他身旁经过,这便是他们的交会。 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指尖从自己手中悄然滑落。无能为力。他们彼此伤害,却从未找到一条来让两人都获得幸福的道路。 与此同时,窝在床上的少年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望向那扇尚未紧闭的房门。 “利迪先生……?” 第五章 Ch5 海の底から (从海的深处) 阳光流泻的餐厅里,少年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望着对面仍然空无一人的座位许久,最后抬起头问身边的老管家。 “请问利迪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不……昨晚少爷他就回来了。我以为您已经见过他了。” “……是吗。” 没有再问下去,巴纳吉静静地吃起自己的那份早餐。 虽然昨晚依稀感觉到利迪的气息,但那只是停留了一瞬就消失了。他当时确实在那里。只是他不想见自己。想到这里,巴纳吉感觉送进口里的美味早餐都变得食不知味。 留在这里的理由,似乎已经越来越淡薄了。 吃完早餐后他和往常一样到外面散步。他没有问老管家利迪的去处,是觉得自己就算现在见到他,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只好独自一人去散心。 阳光从疏密有致的树梢间漏下来,映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点。这种情景让巴纳吉十分着迷。包括在树影间跳窜的鸟儿愉悦的叫声,还有啄木鸟咚咚地敲击树干的声音,风穿过树林的声音,这些都是在宇宙难以企及的事物,但在地球上却是再平常不过的。 他继续前行,踏过淹没路面的羊齿绿海。鸟声离他越来越远。某棵大树后闪现出两只耳朵,他马上认出来是上次的那头小鹿。鹿从树后冒出头,以过于率直的眼神盯着少年看了半晌,然后掉头走进树林深处。 等等……!他在心底唤道,身体自动跟了过去。但是那匹鹿只是在眼前奔跑,他怎样都无法追上。 一股恐惧油然而生,那是像被人抛下似的恐惧。印象中自己无数次被人抛下,被母亲抛下,被父亲抛下,被奥黛丽抛下,被玛莉妲抛下,然后是被带自己来到这里的利迪。 为什么我非得一次次地被抛下,然后再不断追逐抛下我的事物的幻影呢。 疑问如同海水的泡沫浮上来。但他自己明白,这个疑问已经根植在他的骨子里,长年累月地灼烧着他的灵魂。莫非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么?莫非我是为了让大家抛弃自己而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么? 他不停地跑,不知道是在逃开还是为了追逐什么。未经损毁的事物哪里都不存在,不管是他的自身,还是与利迪之间的关系性。 此刻,风骤然停了。 前方豁然开朗。他停下脚步,才发现那头鹿已经把他领到了一片被巨树包围的空地之上。透过树枝窥见的天空依然晴朗,但鸟儿却不再鸣叫。心脏鼓动起来,他看向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的小鹿,对方则毫不在意地卧下来,吃起了生长在树根边的草。 他兜转了一圈,陡然发觉这头鹿把自己带到了树林深处。如果贸然走的话可能会迷路,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出去。片刻后他坐在地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是你害的……”他对在一旁悠然吃草的鹿抱怨道,但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正缓慢咀嚼青草的鹿抬起头来,用黑亮的眼睛与他对视。一股安心感顿时涌了上来。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和这头鹿。他们被锁在这个空间里。但是至少他追上了它,没有再被别人抛下,这就足够了。对于他而言,这是最重要的。 但是,当真会有人来找自己吗?迷路在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如果找不到的话,自己会干脆死在这个地方吗? 没有任何实感,脑袋仅仅是模模糊糊地思考,却无法激起逃生的意志。他伸手抱住那头小鹿的脖子,它毫不恐惧也无逃走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盯住他。那对清澈的眸底映出自己的模样,是彷徨的少年脸庞。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 阳光透过树叶撒在身上,像是有谁在温柔地抚摸自己。风又沙沙吹响树叶。睡意毫无预兆地袭来。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那双鹿眼里的身影在一点点缩小。最后在那双眼底映出的,竟是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仍是孩童的自己。 ……纳吉……巴纳吉…… 他努力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晃动着熟悉的女人身影。是妈妈。他欣喜地冲母亲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非常温暖。 巴纳吉今天也很努力,已经可以休息了哦。 不知为何,母亲温柔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苦涩。然后他注意到,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光,站在他的另一侧。 爸…爸…… 他犹豫着呼唤道。那个人影转过身,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那只手牵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宽大的掌心非常温暖。 今天想给你看点东西。他一下子抱起了自己。巴纳吉吓了一跳,因为印象中父亲很少这样抱自己。但他对自己露出了慈爱的笑意,让他幼小的心雀跃起来。 忍不住想要待在这个宽大的怀抱里更久一点,再久一点。 父亲把他带到庭园里。小型的人工湖泊有野鸭游走,而一头小鹿在一片整齐的灌木丛边正在低头悠然啃食枝头上的树叶。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生物,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小鹿见到生人,警戒地后退了几步。去吧,巴纳吉,和它做个朋友。父亲松开他的手,他胆怯地看了父亲一眼,感受到鼓励的目光,继而鼓起勇气往它那边一点点接近。不要怕。他努力与那双清澈的眼睛对视,冲它伸出了稚嫩的手掌。 这样僵持了一会,小鹿终于垂下了脑袋,用天鹅绒般的鼻头蹭他的手掌。掌心传来湿漉漉的触觉,他被逗得笑了起来。轻轻地抱住它修长的脖子,满足地贴着它温暖的皮毛。他回过头,父母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看着自己安静地微笑。 父亲特意赠予自己的幼兽,如同那幅织锦画里的独角兽一般纯洁。与父母和那匹小鹿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是从何时起被痛苦的记忆所掩盖的呢?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尽管刻意遗忘过去,但残存下来的,除了无法抹消的痛苦外,就只剩内心深处对温暖的渴求与憧憬了。 现在看来,虽然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但却是不能遗忘的重要往事。 那是,对于仅存在记忆中的温暖,深深的思念——。 >>> “失礼了,少爷。” 杜瓦雍敲了敲房门,没等利迪应答便推开了门。利迪讶异地看着神色紧张的老管家,印象中他很少会这么慌乱。 “怎么了?这么急……” “少爷,巴纳吉少爷不见了。” “什么?” “今天用完早餐后他就自己出去散步了,但是午饭也没见他回来。现在天色逐渐变晚,我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利迪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再怎么说也应该回来了。 “但是他会去哪里呢?” “我出去找,你叫上其他人去房子旁边看看。” “是。” 利迪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大步迈出了房门。出大门的时候,在院子里坐立不安的汉斯冲着他大声叫了起来。 “汉斯,你能找到巴纳吉吧。” 他拍拍它的头,金毛犬肯定地叫了两声,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利迪没有犹豫,跟着汉斯一路奔向少年的所在。 >>> ——巴纳吉,生日快乐。 他回过头,父亲和母亲正站在那儿,眼神温柔。 ——喜欢吗,生日礼物。 他抱着已经被他驯服的小鹿拼命点头,不知为何,他感觉这说不定是他人生中最后的生日礼物了。但是父母的面容是那么和蔼,他拼命忍住掉泪的冲动,挤出了开心的笑容。 如果能一直这样,一家人在一起该多好啊。可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怀着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以孩童的幼小身躯上前抱紧了父母。 爸爸……妈妈…… 好温暖。他依恋着大人的手臂环绕着自己的体温,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只要放开这双手的话,大概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已经不想再度被抛进黑暗的深渊里去了。但是—— 怎么了,巴纳吉?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摇摇头。 妈妈……这一定不是真的吧。 他抬起头望着母亲的眼睛。笑容在母亲脸上僵住了,渐渐地,那笑容变得苦涩起来。 他明白这只是一个所谓的梦境,把被遗忘的过去用这种形式表现出来而已。就算这只是个梦境,但他依然能够切实地抱紧他们。这是神刻意安排给他的时间吗?好让来不及道别的他们,能在虚设的空间里得到最后相处的光阴。 一只手覆上了自己的脑袋,他望着仅仅存活在自己心里的父亲,鼻子一阵酸楚。 爸爸……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我也是。一直都没能跟你好好聊天,真是太遗憾了。男人的脸上浮现了慈爱的苦笑。 我……一直都很努力地活着。我接受了这么多事……我实现了你的愿望…… 我知道。 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他无言的目光这样说道。感受着父亲的视线,巴纳吉感到胸口一阵热潮涌动。 我做得好吗……? 那只宽大的手掌安慰般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与自己一样的眼睛露出了怜惜的笑意。 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 泪水夺眶而出。他就像是个做错了事被父亲原谅的孩子,悔恨与感激化作了实体不断地涌出来。虽然努力活到了今天,但是—— 我要是能早点察觉就好了。我……什么都拯救不了。 眼睁睁看着家人和朋友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痛恨如此无能为力的自己。 逝去的人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是巴纳吉,抬起头来,你身边还有活着的人……那些一定对你更为重要。 父亲的话语逐渐远去,那只覆在头上的手失去了重量。他下意识地想去抓住父亲,但捏在掌心里的仅仅是一线残余的温暖。他无声地看着他们冲自己微笑,直到一点点被光芒所吞噬。 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归。他呢喃着,心里明白自己又被留了下来。如果能跟着他们而去该多好。和那次一样,被包裹在彩虹色的羊水中,远离所有的痛苦和悲哀…… 但是,如果再往那边前进一步,那个声音就会呼唤自己的名字—— “巴纳吉?” 利迪跟随汉斯一路跑到树林入口,一个灵巧的身影在不远处一晃而过。 “是那头鹿……”他没有错看那只曾经与巴纳吉一同邂逅的动物,对方停下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掉头往树林深处跑去。他没多想便跟了进去。那头鹿就像在引导他似的一路小跑,他只能在后面追赶。这种熟悉的追逐感让利迪心底升起一阵凉意。某些理应封尘在宇宙中的记忆像浪涛一样推搡着他。 不行,你不能被带走。 大家,都在等你。 我不会让你到那边去的……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带回来。 强压下心中的慌乱与悔恨,昔日亲口所说的约定像锥子般牢牢地扎住了他。是啊,自己是希望那家伙回来的。否则他当时为什么要费这么的力气将他从彼端拉回来呢。 “我把你找回来可不是为了再让你走丢的啊,混蛋!” 怀抱着快要涨破的情感,利迪•马瑟纳斯拼尽全力跟上去。 拨开层层的草丛与树桠,他找到了他。巴纳吉躺在草地上,像是玩累困倦睡去的小孩,兀自陷在冗长的梦境之中。一簇时明时暗的光在他脸上晃动,烘焙出安静温暖的,时光凝固的味道。 “居然在这种地方睡着……” 他叹息,却又不忍心打断他的睡眠。蹲下身思索该怎么把他叫醒,却意外瞥见少年脸上迅速滑过的泪水,就像瞬间湮没在苍穹彼端的流星。 “等等我……” 对象不明的呢喃让利迪的呼吸凝滞了。从少年那边传来的悲伤传达到他的心里。树影落在少年的眼角和鼻梢上,缓和了他悲戚的睡容。尽管睡在这么个宁静得不容许任何打扰的地方,但他做的梦依旧是那么悲伤吗? 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每个人都活在各自的牢笼里。只是多数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悲伤,面对他人的痛只是束手无策。 要是他能一直看着自己就好了。面对如此自私的念头,利迪发出了苦笑,但却移不开自己的视线。沉睡的少年看上去过于纯洁无暇,与他驾驶的洁白神兽的名号很是匹配。那一刻他明白了米涅瓦对于这名少年的执着,想必也是被这样洁净的特质所吸引吧。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因为家族的恩怨和种种无法挽回的过错,他与他注定是不相容的两个个体。但为何会有这种情感呢。想要他看着自己,想要他恨自己从而记得自己,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东西。 其实一直注视着他的,是自己才对。 不行。 不能再靠近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 汹涌袭来的情感将利迪淹没了。少年单纯的睡容无声地诱惑着自己。如果给他一个吻的话,他会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一样醒来吗。 明明给他亲手种下诅咒的,就是自己啊。 交织的矛盾情感在胸腔里猛烈翻涌,如果不做点什么平息它的话,大概就会因此而爆炸吧。对自己的欲望缴械投降的金发男人,最终俯下身,像是要把停留在少年唇边的树影据为己有一般,轻轻地碰触他的唇瓣。那双唇和记忆中一般柔软,或许是感到了些许不适,沉浸在梦中的少年溢出了小声的呻吟。 世界静止下来。时间只是在徒然地摩擦。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对他怀有的纠葛,仇恨,罪恶,迷惑,在那一刻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胸中满溢的爱恋。 然而风却忽然不解风情地喧嚣作响。被无形之物打断的利迪如梦初醒,猛地抬起身子,像个刚犯下罪行的新手小偷那样心脏狂跳不止。但比起那些,更让他震惊的是自己无意识暴露出的,仿若禁忌的感情。 我到底在做什么!如此自责着,利迪感到羞耻不已。而被吻的巴纳吉则不明所以地睁开眼,看见垂着手僵硬地站在一旁的利迪。 “利迪先生……?” 背光而站的男人背影里有说不出的懊丧,巴纳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 “抱歉,不小心迷路……后来就睡着了……” 他尴尬地理了理被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没想到利迪会来找自己,意外之余他更感到一丝欣喜。 “回去吧。” 利迪始终背对着他,冷淡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但仅仅如此是骗不了他的。他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子的情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波动之中。然而他无法了解其原因。 “……对不起,特意让你来找我。” 歉意收到的只有沉默。反倒是一直安分守己的汉斯似乎不习惯这气氛似地叫了起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利迪拍了拍大狗的脑袋让它在前面带路,然后两人一狗沉默地走出了树林。 在沉默的途中,巴纳吉跟在利迪身后,看着他被夕阳拉得狭长的背影,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明明只是一伸手就够着的距离,为什么会感觉永远都跨越不了呢。 回到大宅后,老管家和一众仆人看见他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得知自己让马瑟纳斯家如此兴师动众后,巴纳吉羞愧地都想钻进洞里去了。 没关系,能回来就好。杜瓦雍向利迪投去征询的目光,表示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然而他推说自己不饿,让巴纳吉先吃。 面对着态度冷淡的少爷,老管家自然是没辙。他转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少年,带他去餐厅吃饭。 “对不起,我好像让利迪先生生气了……”巴纳吉诚恳地道歉,管家则朝他微微一笑。 “请不要放在心上,少爷他只是在担心你而已。”他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紧张的样子,当我跟他说你不见了的时候。” “是吗……” 巴纳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严肃。但是听说他因自己不见而紧张的时候,心情居然莫名地好了起来。 “对了,今天有你的朋友打电话来。” 朋友?巴纳吉一怔,才想起远在宇宙的拓也和米寇特。 “我已经代为转告晚些会联系他们。”管家恭敬地拉开餐厅的门,“电话已经放在房间里了,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使用。” >>> 可视电话的屏幕上显出男生长着雀斑的脸,还有旁边长相稚气的女孩。见到久违的友人,巴纳吉感到一阵放松。 “巴纳吉!已经恢复记忆了吗?!”男生看见他的脸,精神饱满地叫了出来,音量震得巴纳吉往后一缩。 “嗯……” “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没法恢复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米寇特,你哭什么?” 拓也对突然小声抽泣起来的女生报以没辙的眼神,见状巴纳吉忍不住笑了。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们这么担心我。” “我们是朋友嘛,担心你也是应该的。对了你在那边过得怎样?利迪少尉的家一定很大吧?是不是还有管家仆人之类的?真好啊,可以的话我也想看看呢。” 被他一连串的疑问搞懵了,巴纳吉只能苦笑着点头回答“嗯,还不错”诸如此类的。那头少女推开拓也占据了屏幕,陡然放大的眼里满是紧张。 “我说啊巴纳吉,利迪少尉没有欺负你吧?” “诶?”他只愣了一秒,反射性地摇头。“没有,当然没有。” 少女松了口气,“是吗……那就好。”随后旁边传来了男生抗议的声音。 “米寇特!利迪少尉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怎么会欺负他!” “我就是这么一问嘛!毕竟以前他带过那女孩去过地球吧,回来后两个人的气氛很奇怪,所以我才在想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巴纳吉才想起了以前利迪带奥黛丽来地球的事,就像突然吞进了难以消化的东西,他感到胃里一阵不适。 在那艘舰上,自己一度失去了记忆,但是他记得奥黛丽一直陪在身边,直到她连告别都没有的离开。想必忘记了一切的自己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吧,可是就连道歉的机会大概也没有了。 “我还真是在无意间伤害了很多人啊……”他自言自语道。电话那头的两人面面相觑,拓也做出了满不在乎的表情,大大咧咧地说: “好啦好啦,不管怎样你恢复了就好。身体没问题了吧?” “嗯,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了。好像记忆一恢复,身体也就跟着复原了。” “噢噢,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他一愣,回到哪里去? “回工业七号啊。”拓也一脸理所当然,“那里已经在着手重建工作了,进展也很快。别忘了我们还是没毕业的学生啊。而且,比起待在舰上,我还是更想毕业后进行开发工作。” “又没人问你想干吗!”米寇特吐槽道。 “你干吗老打岔!也就是说,工专那边还保留着学籍,现在正召集学生回去参与重建工作。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待在地球上吧?” 拓也直截了当的问话让巴纳吉没了言语。他垂下头,不敢看友人直率的眼神。 “说的也是……我确实没法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是吧。你不是说还要去开发木星圈么?总之你好了就赶快回来吧。我们都在工业七号等你哦。” “……嗯。” “等等。”米寇特突然挡在屏幕前,眼里泄出忧心的神色。 “巴纳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诶?不……我没……” “是吗,但你脸上分明写着有事啊。嗯,那个,我其实是想说……我和拓也在舰上过得挺好的,虽然我们决定了过几天就回工业七号,但是如果巴纳吉你有更想做的事的话——” “喂米寇特你在说什么啊!”拓也在一旁嚷嚷。被女生瞪了一眼后又闭上了嘴。 “……总之,你如果有更想做的事的话,做完再回来也不迟。我们会等你的。你回来之后,我们再一起把大家……放进墓地里吧。虽然连身体都没有了,但是我希望至少把他们的名字留下来……” 少女语调忧伤地说。她口中所说的大家,巴纳吉当然是记得的。和他们一样都是阿纳海姆工专学生的同学们,在工业七号的袭击中不幸罹难。眨眼间就化作了空气的尸体,就连死人都谈不上。那种死法现在仍是巴纳吉所认知的最令人不齿的事。 他还记得。他们还记得。漆黑的过往并不会消失,只会化为一道伤痕,烙在名为历史的刻度盘上。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化,但绝不会消失。 “巴纳吉,你会回来吗?” 迎上女生近乎祈求的目光,巴纳吉点了点头。米寇特露出了可爱的笑脸。 “那么,约好了哦。” 他点点头冲她微笑。互道再见之后,屏幕变得漆黑一片。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哈罗叫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在床上滚来滚去。巴纳吉倒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对了,原来我还有回去的地方。 “工业七号吗……” 谈不上不回去的理由,回去后也是将该做的事做完罢了。但是在那之前,感觉还有更重要的事。 “咦?” 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这么晚会是谁?怀着疑惑巴纳吉打开了房门,一股酒气顿时扑鼻而来。 “晚上好。” 站在门外的金发男子一手扶在门框上,两眼迷离满脸通红。他身体摇摇晃晃,脸上还挂着神情恍惚的微笑。不必特意揣测也能知道他干了什么,巴纳吉皱了皱眉。 “利迪先生,你喝醉了?” 男人发出两声傻笑,手离开了门框,身体往前倾的那一瞬巴纳吉及时接住了他,于是他整个人都几乎挂在少年的身上。 “真是的……到底喝了多少啊。”他一边叹气一边尽最大努力扶住男子,然而那具比自己结实许多的躯体总是往下滑。 “等、利迪先生,请好好站着啦!” 还是泡杯茶会好点吧。巴纳吉这样想着,试图将挂在身上的男子移到沙发上,但是下一秒却被对方毫无预兆地抱了个满怀。 “利、利迪先生?” 脖子上拂过的带着浓重酒味的鼻息让少年汗毛直竖,他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喝醉的利迪。抱住自己的那双手臂越收越紧,巴纳吉愈发感到难以呼吸。想要从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嘶哑的声音却从颈窝处响起。 “巴纳吉……” 他停止了动作,因为那个声音里刻骨的沉痛与自嘲。 “如果你不是巴纳吉•林克斯……如果我也不是利迪•马瑟纳斯该多好……” “诶?” 出乎意料的发言。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不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台词么。巴纳吉啼笑皆非。 “利迪先生,你醉了啦……” “如果我不是利迪•马瑟纳斯的话……你会留在我身边么?” 他稍稍抬起脸望着少年,那张端正俊朗的面庞染上了深深的悲哀。这是巴纳吉第一次如此赤裸地看穿这个男人的伤口,如此惨重,宛如一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一寸寸地把他吞噬。 一瞬间呼吸停止了。 ——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痛苦。刻意压抑自己的痛苦,怀抱着无法消除的罪恶感的痛苦。 男子干涩的喉咙里透出两声嘲笑,抓住少年衣服的手指生硬地蜷曲。 “所有人都离开我了……你呢,你最后也会离开我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在心底下意识地抗议。但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巴纳吉,你会回来吗? 对了,跟米寇特和拓也说好了要回工业七号的。但看着利迪这个样子,心又一阵阵抽痛起来。 如果能留在这个人身边就好了。 或许他说的只是醉话,但是此刻——也许只有此刻——他是需要自己的。 “不会的,我会留在你身边。” 他轻声说道,手臂在空中挣扎了几下,最终像是要抚慰孩子般地抱上他的背脊。那个高大的身体渗出来的酒味让巴纳吉感到怜惜和安心,他拥抱他,毫不在意自己沾染上那浓烈的酒味。 果然还是没法放着他不管。 结果仅仅是做出了这个回应,下一秒,巴纳吉便感到一阵因外力的撞击和拉扯所导致的眩晕,短短的一瞬间内,头顶上的吊灯似乎就翻转了个方位,身体狠狠地被压进柔软的床铺里。 他发出一声呻吟,逐渐恢复清明的视线中映出男人压迫下来的脸,蔚蓝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一股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攫住了巴纳吉,他打了一个寒颤。他燥热的手就在身边。而他的嘴唇就快贴在自己鼻子上了。剧烈的酒精味像梦靥一样笼罩着他,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身体,让他的大脑也逐渐陷入停顿。 他并不明白男人想要做什么。 “利迪……先生……?” 他紧张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些反应,但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依然空洞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条在砧板上挣扎的活鱼。 然后,被毫无预警地,堵住了嘴唇。 潮湿而麻木的舌头带着酒精的味道不由分说地长驱而入,少年猛地瞪大了眼。脑子还来不及消化这种行为的意义,仅仅一味接受着单方面的入侵。他听见唾液的声音,从脑芯处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嗯、呜……!” 脸颊的温度开始急遽上升。比起缺氧,利迪强吻自己的冲击更让大脑一片空白。巴纳吉伸手想推开他,但手腕却被对方粗暴地抓住固定到头上。他发出一声哀鸣,但被紧紧压住的身体却无法有任何作为。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让他浑身发抖。而压住自己的男人却没有放过他。他不断改变着角度用力吸吮他的嘴唇,这对几乎毫无经验的巴纳吉来说实在无可适从。他颤抖着身体不断抵抗,终于仿佛是告一段落一般,男人稍稍离开了他。 巴纳吉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利迪浸染着悲伤的低沉嗓音。 “不要走……” 他一惊,抬眼看住刚刚侵犯自己的金发男子。利迪用自己从未见过的走投无路的眼神看着他,绝望而孤寂,仿佛他才是被伤害得最重的那个。近乎乞求的声音让巴纳吉心跳骤然加速,面对着这样的利迪,他没办法推开他独自逃离。 “不要逃走……留在我身边……” 他反复地恳求,少年思绪混乱地看着他,连拒绝都忘记了。 “利迪先生……唔!” 转眼间嘴唇又压了下来,他撬开他的嘴唇,舌头潜入他的口腔内,舔弄着内壁与上颚。深长的吻让巴纳吉感到体内仿佛有一簇火苗嚓地点燃,奇异的热度顺着尾椎爬上来。他被吻得浑身发软精神恍惚,只能在接吻的间隙吐出凌乱的喘息。利迪好不容易离开他的唇,却不期然地移到已然通红的耳垂,咬住。 “啊!” 他失声叫出来的瞬间,脸因为羞耻而变得滚烫。而随之压下来的男人的腰,让他红着脸瞪大了眼。即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从对方下腹那里传来的热度。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明明利迪一直喜欢的是奥黛丽,明明他对自己那么冷淡——因为他曾经与他为敌,又杀了他的至亲之人。他恳求自己留下来,难道不是因为他醉了吗?难道不是因为他一直都这样寂寞,所以才把自己当做消遣吗——。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巴纳吉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应该恨他的,可是主宰恨意的那块区域却被深深的痛楚所填满。被抛弃般的痛楚,令他脑海中掠过许多不想再想起的画面。 “————不要!” 他拼命地挣扎起来。不要,我不要这样。和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在这种状态下发生关系,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 但他的抵抗似乎激起了利迪的施虐心。他骑在他身上,一手抓住巴纳吉挥舞的双手,重新按回床上,另一只手则猛地将他的睡衣下摆高高掀起,裸露出少年洁净的肌肤。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平静的,甚至可说是冷静,但那双迷蒙的眼里浮起的情欲色彩少年并没有错看。他感到彻骨的恐惧,于是他只能选择大声呼唤。 “利迪先生!醒醒!不要这样——” 尾音在男子俯身咬上他的乳首时变了调,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体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不、呜……不要……!” 他的声音传达不到被酒精熏昏头脑的利迪那里。男人只是径自给那个地方添加不间断的刺激,让少年发出一阵阵敏感的呜咽。他扭动着身体,想从这折磨中解脱出来,但每一次反抗都被对方全数压制,到最后他只能疲累地喘息着,任泪水从眼角渗出,沾湿了他的脸颊。 而就在他的心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男人的低吟在胸口处响起。 “不要逃……巴纳吉……求求你……” 那声音真是温柔得过分了。像一把锋利刀子仔细地剖开他的心脏。仅是因为一句这样的祈求,就让巴纳吉轻易弃甲。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心软呢。只是因为这个人呼唤了自己的名字吗。 利迪松开他的手支撑起身子,他才得以看清他眼里蓄着的泪水,他心下酸楚,抬起解除禁锢的手抚上男子的脸。只是轻轻一碰,眼里的泪水便掉落下来,打在他的皮肤上。 何等寂寞的人啊。如果把他推开,或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是,他恐怕有哪个地方就会随之死去。这点巴纳吉非常清楚。尽管对他有那么深刻的怜惜之情,他却感到无能为力。他的手不能擦去他的悲伤,不能给他安慰,也不可能责怪他。 与此同时,他浮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没错,他想接纳他。不管他是否自己昔日的敌人,是否与自己有着超越个人的恩怨,是否真正对自己抱有爱情—— 他,巴纳吉•林克斯,想要接纳名为利迪•马瑟纳斯这个人的存在。他想赌一把,他想知道这种伤痛会否给他们的关系带来转机。 他颤抖着伸出手抱住利迪的肩膀,这个动作已经花掉了他所有的勇气。仿佛被他的动作鼓励了一般,利迪重新俯下身去吻住他。和之前的吻一样激烈、不讲情面,可是巴纳吉却感觉其中掺杂了一丝忧郁的甜蜜。身体下意识地反抗侵犯自己的东西,他感到无助,但他抵抗这无助,导致身体一直停止不了颤抖。因为眼前的人比他更无助。 男人将他的顺从默认成准许,于是一路往下做。他扯下他的衣物,舔舐并且轻咬他的身体,在他身上烙下征服者的印记。而在他的手碰到他有所反应的地方时,巴纳吉忍不住夹紧了双腿,发出连自己都感到羞耻的声音。对方则分开他的双腿,不依不饶地玩弄他,令少年在哽咽中迎来了第一次高潮。 当他解开自己的裤头时,巴纳吉羞红着脸闭上了眼睛。尽管早知自己在劫难逃,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那股强大的恐慌又鼓噪着胸口,让他几乎忍不住想尖叫出来,身子像筛子般抖个不停。并没有理会少年的动摇,利迪肆无忌惮地探入他的腿间,摸向身后敏感的窄穴。 “唔嗯……!” 异物侵入体内的刺痛感让巴纳吉仰起头。大概是不清醒的关系,利迪的动作丝毫称不上温柔。手指搅翻所带来的异物感伴随着支离破碎的悲哀与快感一同在体内发酵。他捂住眼睛静静流泪,为了这个人现在的所做以及自己的应对而哭泣。虽然之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但他仍然希望他能就此停手,因为他始终不希望他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做了这种事,事后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想象着那张冷漠的脸,自嘲地笑了起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岂不就像个傻瓜一样吗。 然后,他的欲望凄厉地撕裂了他。 起初,他宛如被困在真空中无可逃离的囚徒,尖叫卡在喉咙里却发不出声。快停下。他嗫嚅着,但紧拥着他的金发男子却没能意识到他口型的含义,只是一点点地持续进攻,直到少年痛得哭出声来,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好疼,利迪先生,求你住手。他挤出虚弱的声音,泪水和汗水湮湿了整张脸。但是这样的乞求并不足以让他停下来。身上的男子只是一味强要着他,一遍遍地不知疲倦。 很快,巴纳吉就没有半点力气可以反抗了。在那漫长的过程中他感到体内被火热充满,但心依然空虚得如同一只被海浪冲上沙滩的破烂贝壳。做这种事真的能够有所改变吗?抑或是我太天真了,竟然会想着用这种事来改变什么…… 他忍不住伤心地哭了,眼泪砸在男人的肩膀上。出乎意料地,对方的动作似乎感应到他的痛楚,渐渐慢了下来。金色的额发扫过他的颈窝,他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 在模糊的钝痛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就像在梦里似的。巴纳吉。巴纳吉。利迪开始在他耳畔念道,含糊不清,如同梦呓。想要听清就要从这梦里醒来,可是为什么要醒来呢。就让他说吧,他的声音是麻醉剂,是交欢的摇篮曲,不必听清,就跟无数次在梦中听见的一样,他的呼唤本身就是意义。就让他说下去,说下去,作为超越尘寰永不醒来的咒语。 夜晚像神祗垂怜着他们。无法与肉体一同交合的心荒凉如同宇宙中一切未曾兴起便已消逝的星尘。一万颗星星在天边闪烁,明亮而遥远。 >>>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翠绿色的大海。温暖的海水包裹着他,就像从创世之初他便一直在那里。那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光都没有。他一直潜伏在海底,黑暗如同冰冷的牢狱困着他。他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砌着沙堆,年复一年,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终于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了厌倦。他抬头找寻着出口,但是哪里都是海水,没有一丝光,寂静得可怕。就连大声呼唤也是枉然,因为在那里,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在这片冰冷而无声的监牢中,他哪里都到达不了。况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就这样又过了许多日子。 在那一天,声音突然探进海底,仿佛一道闪电刺破了黑暗。那个声音叫着一个名字,他侧耳聆听了许久,终于明白是在叫自己。 他一度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那个声音温和而稚气,他往上看,看见向他游过来的少年。他朝他伸出手,而他犹豫了一会,对对方伸出了手。 为什么他在这样的海底也能发出声音呢。他感到不解。然而当双手交缠的时候,他陡然感到这个只有海水的世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原来你在这里。少年对他露出了安然的微笑。他将少年紧紧抱在怀里,世界被隔绝起来,困住他们的幽深海水唱着海妖的歌谣。他无知无觉地流下眼泪,迅速溶入海水中,没有任何声响。 这里是只属于他们的地方。没有人打扰。他感到安全,他想自己大概终于得到了救赎。 第六章 Ch6 残像は消えない (残像不消失) 窗外的鸟鸣声唤醒了利迪,本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早晨,他却敏感地察觉自己所处环境的陌生。不论是天花板上的吊灯,还是床的触感,都告诉他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稍微动一下,脑袋便发出一阵接一阵的钝痛。他扶住额头,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我昨晚到底…… 一些碎片在脑袋里闪过,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缓缓地转过脸,少年的睡颜就近在咫尺,令他差点停止呼吸。阳光扫过他的鼻尖和眉梢,将他略卷的棕色发尾染上金黄,看起来整个人就像浸在蜂蜜里一般。虽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看他,但是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睡容的他,正和自己睡在一起。 他战战兢兢地将目光往下移了一些,少年赤裸的脖子和肩头上的刺眼痕迹让他的心脏漏跳一拍。即便不掀开被子确认,也足以说明眼下的事态了。意识到现实的利迪感到头颅像要爆炸般痛起来,他努力回想着昨晚的回忆,但一旦碰触到关键的片断时,他又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 “我……把巴纳吉……” 关于昨晚清醒的记忆,仅仅停留在把巴纳吉找回来后,他独自在房间里喝了很多的酒为止。酗酒是因为想要把自己趁少年睡着的时候吻他的记忆删除掉,他不知该把那种心情置于何地,索性暂且遗忘。但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结局却是酿下了更难以挽回的大错。上帝何以如此惩罚自己。他简直想要冷笑了。 昨晚酒醉后的片段像掰开的面包屑撒在记忆的森林里,时不时就能捡到一片。少年哭喊的声音,抽泣的模样,央求着让自己停下来的迷离眼神,骨骼细幼的手腕,痛得咬住自己肩膀的那瞬间,他在低声唤着“利迪先生”,仿佛一头受伤的幼兽……只要深入回忆一点,内心的罪恶感就更深一分。 这个事实给了利迪·马瑟纳斯最后一击。他原以为他们的关系不可能比自己杀了玛莉妲那时候更糟糕了,但是他错了。上天往往会在你糟透的时候把你再往深渊里推一把。他早该知道。 他该如何面对他?明明不想伤害他,明明把他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保护他,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呢? “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悔恨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脑袋里都是懊恼得想去死的念头。他想大哭一场。 ——那孩子是相信你的,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自己呢? 我到底有什么资格让他相信?!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我明明就是个不可信任的混蛋而已—— “利迪先生……?” 少年嘶哑而虚弱的声音制止了他对自己头发的暴行,他惊吓地回过头,视线对上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 揉着惺忪睡眼的巴纳吉明显睡眠不足,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在利迪眼里是多么的引人犯罪。他茫然地看着身边的男人半晌,终于像是回忆起了昨晚的一切,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巴纳吉……” 他近乎呻吟般地低喃,看着少年忙不迭地把自己通红的脸埋进被子里,鄙视了一刹那竟觉得这动作很可爱的自己。 随后,酸楚、慌乱、甚至是恐惧等等乱七八糟的情感纷至沓来。他捏紧手心,喉咙像是被胶着了般。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最后吐出的只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单字。 “呃、我,那个……对不起。” 终于说出口了。他轻轻呼了口气,眼角的余光瞟到隆起的被子动了一下。 “身体……还好吗?” “……很痛。”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回答,让利迪的心猛地一沉。虽然对昨晚没有具体的印象,但是他可以想象自己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不论身心。 “对不起,我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我已经……” ——已经,无法再面对你了。 对他做出这种事,按理来说自己死一万次都不足惜。如果巴纳吉此刻真的对自己说“去死”,想必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枪饮弹而尽。利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像自己这种人,根本不该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可以问一下吗……”透过被子传来的声音似是有些痛苦,但更多的是迷惑。“你……为什么会对我做这种事?” “……” 他一时哑口无言。为什么会对他做出这种事,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一闭上眼,眼前就全是巴纳吉的模样,他对自己露出的无防备的笑,茫然若失的样子,悲伤的侧脸,坚定的眼神,安静单纯的睡容,抱着哈罗蜷成一团的寂寞模样,还有他哭叫着自己名字的模样—— 然后他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对方已经占据了自己所有的思绪。这个认知让他如五雷轰顶,因为比起面对侵犯巴纳吉这个事实,他更怕正视自己对他的感情。 ——你是为什么要把那个少年带到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让他恢复记忆恨你么?你当真没对他抱有除了罪恶感以外的感情吗? 奈杰尔的诘问让他心惊肉跳。在疯狂的一晚过去之后——或许还要更早——在那片树林里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他之前,在看见他那双空洞无物茫然若失的眼睛之时,他就知道他对巴纳吉的感情,正是他最不想要的结果。 不,也许追根溯源,在他第一次在宇宙中与他惊鸿一瞥的时候,他便已经陷入了名为巴纳吉·林克斯的感情漩涡中不可自拔了。 抱有那种感情是不行的。就算喜欢上他又能怎样呢。他与自己注定不能相容,他与他在一起只会伤害他,而少年的存在则会一直是他喉咙里的那根鲠,除非他死去。不,或许只有自己死去,他才能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希望你能够待在巴纳吉身边。狮子与独角兽,是要成对才能维持平衡的。只有其中一个人,也许会毁灭了世界。 我和他是无法维持平衡的。如果在一起的话,或许我们之中会有一个先被毁掉。 我对他做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事,先是你,玛莉妲,然后是他。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必须得偿还罪孽,那就是我了。我和他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我以前不曾拥有他,现在失去了他,今后也会继续失去。我不该奢望的。 这世上有那么多深不见底的关系,却没有哪一种能够像他们这样疼痛不堪。利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绝望,连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得知家族的真相,被米涅瓦放弃,被报丧女妖吞噬,将无辜的人错杀之时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他被束手无策地扔进黑暗,就像身处路途的尽头。然后他才终于发觉,毁掉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我只是喝醉了而已。” 双手捏紧了床单。可以的话,真想立刻从这里消失。 巴纳吉终于从被子里钻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大概是生气了,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说谎。” “我没有。” “你说谎!”他一下子拉开被子,却牵扯到昨晚剧烈运动而导致的患处,痛得扭曲了脸。见状利迪想伸手去扶他,但碰到他的手臂时又收了回来。他移开视线,尽力让自己不去看他。如果看着他就会忍不住想帮他,但自己已经连碰他的资格都没有了。 巴纳吉抓住被子往里缩了缩,怅然地垂下眼说: “并不仅仅是喝醉而已吧,利迪先生。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不要走,你让我留下来……” “那种事……” 利迪皱起眉头,他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昨晚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巴纳吉不会说谎,他是知道的。原来自己是这么想的吗,他竟然会寂寞到对一个孩子求援吗?他为自己感到耻辱。 他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那张还依稀留着稚气的脸上染有淡淡的红晕,被额发遮掩了一些的琥珀色眸子同时看向他,一对上又像被惊吓到似的赶紧移开。尽管经历过那样的事,这个少年还是保持着和以前毫无二致的纯洁眼神,这让他的心里隐隐作痛。 如果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屏蔽自己的内心,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就好了。可是他无法做到。 “你为什么不逃走……应该有机会能逃的吧……” 握紧的拳头在发抖。他既害怕又期待听到那个答案。而他害怕和期待的东西,实际上是一样的。 片刻的沉默后,巴纳吉紧抓着罩在身上的被子吞吞吐吐,语气踌躇而悲伤: “因为……那个时候我听到你的心声。我知道的,虽然只是醉话,但那是你的真心话……” 向来不懂得如何隐瞒感情的少年,只是纠结着眉头对他做出坦白。 “我在意得不得了,无论如何都没法丢下你不管。从刚见面开始我就这么想了。你虽然是个善良的人,却很让人挂心……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那时候的利迪先生,看起来非常寂寞。如果我离开的话……” ——不,够了。 我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人,如你所见,我只是个遇到这种事就想退缩,面对挫败会感到无力,而且会对人狠下杀手,强暴了你的男人而已。为什么你要理解我,为什么还要费心去照顾我的感情?根本没那个必要不是吗?!你——竟然会因为一个会伤害你的人感到寂寞所以没逃?!开什么玩笑?! 心脏某处发出噼啪的开裂声。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少年,名为理智的潮汐在一点点退去。 “你懂什么?那不过是你自己的妄想而已吧?那种时候不是应该先为自己着想一下吗?!你会死的,总是这样下去一定会死的。哪一天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巴纳吉·林克斯,你不要太相信人类了!” 好痛。 心脏好痛。 就像被人砍了一刀一样,就像把自己之前认知的世界全盘推翻一样,心如刀割般的疼痛。 “我……我只是……” 面对他扑面而来的怒火,巴纳吉揪紧着被子哆嗦了一下。利迪听到自己的嘴唇发出艰涩而愤怒的声音,已经失控的歇斯底里。 “既然你听得到我的心声,那么你也能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吧!看着我,告诉我在想什么?!” 那双受到冲击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仿佛被抽空力气一般注视了对方片刻,轻轻地说: “……我只感觉到你很悲伤。那个时候也是。” 仿佛被他的悲伤感染,他疲倦地移开目光。利迪看着他因昨晚的折磨而显得无比虚弱的躯体,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气重新被压制下来,最后只化为颤抖的拳头和渗出血的下唇。房间的空气被死寂所替代,直到男子表情阴郁地开口。 “你回去吧。” 巴纳吉迅速看住他。他转过脸,盯着发皱的床单。 “我会伤害你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忍不住更重地伤害你。所以你走吧,到我见不到你的地方。” 这样就好。 只要不在一起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没错,如果不曾遇见对方,大概一切都无从说起。如果注定只能伤害的话,分开岂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认识。我也不该带你来地球的。对不起,巴纳吉。” “……什……什么啊,这也太狡猾了吧……” 巴纳吉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声音颤抖起来,隐隐带上了一丝哭腔。利迪感到胸口骤然抽紧,却不敢回头看他。 “说什么一开始就不该认识……但是一开始告诉我名字的不是你吗!” 给予了我新生、告知我名字和一切的不都是你吗。然而在我生命中占据初始地位的你却告诉我,或许我们不认识会比较好。这种事,怎么可能会接受呢。 “啊啊,我是很狡猾。” 该结束了。他想,然后披上衣服下床。他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我说过了,恨我也没关系。这是你的自由。”他低声说,“反正我,从一开始就没奢望你原谅我。” 他踏出房门,把少年几近崩溃的表情关在身后。 >>> 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巴纳吉才察觉到自己目前的身体状态之糟。他爬下床,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浴室,每走一步都感觉全身像散了架一般的痛楚。他开了喷头,然后顺着墙壁跌坐在地板上,任热水浇了自己一身,又过了很久,他才想到要脱掉身上湿透的睡衣。 他机械地把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皮肤暴露在热水溅起的白色雾气中。他看见肩头、锁骨、胸前和大腿上刺目的痕迹时,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悲惨了。他在心底苦笑,泪水却从眼眶中落下。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声,他终于忍不住哭了,那哭声显得撕心裂肺,但所幸被水声遮掩了大半。 他弄不清自己为了什么而哭。或许是为了妄想能通过这次得到好转变的、那么傻的自己,或许是为了曾经如此相信对方的自己,或许是为了伤人伤己不想被原谅的利迪。无论哪一样想起来都很凄惨,如果能够停止脑袋的运作不去想的话就好了,可是不管怎么把头脑里的念头驱逐出去,这些想法就像一只恶魔的手攫住了他的身心。 无可抑制的悲从中来。自从被救回来后,他还未曾试过这般痛哭过。这场酣畅淋漓的大哭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的发泄——不妨说,他需要这样的一场哭泣。 记忆中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在哭泣的时候有旁人陪在身边。幼时的记忆已经消失殆尽,明白要成为母亲支撑的他,自小就学会了不在母亲面前哭泣。因悲痛而流失的泪水,第一次在别人怀里哭泣,是在玛莉妲死去后,他不得不放下仇恨原谅利迪的时候。哭泣是至为羞耻的事,特别是对于男生而言。所以他才在刚跟面对着利迪时咬牙努力不哭出来。他不愿意让自己看上去更悲惨了。然而此刻他感到孤立无援。他多希望那个人此刻是陪在自己身边,而不是把他践踏得遍体鳞伤然后推开。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巴纳吉·林克斯,可是这种事不也是你咎由自取吗。他说的对,你会死的,你活该。 是的,他曾经想过破坏掉他们之间那条岌岌可危的隔阂就可以有所转机。关系性确实改变了,但只是变得更坏了而已。一想到自己只不过是在自取其辱,巴纳吉就更忍不住大哭的欲望了。 全身的酸痛和身体内部撕裂般的疼痛和不适让他非常难受。第一次经历这些事的巴纳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他只感到彻底的疲倦。他哭累了,仰起头靠着浴室墙壁,失神地望着上方,热水不间断地浇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就像一个破布娃娃。 “……爸爸……妈妈……玛莉妲小姐……”仿佛在寻求着慰藉,嘴唇在无意识地颤抖。热水顺着嘴角流进嘴里,他尝到了一丝被冲淡的咸味。“我想回去……” 我想回去,想回到那一切都尚未发生的,仍算得上是美好的日子里。 “巴纳吉少爷,您在里面吗?” 在他几近将身体全部清空的时候,浴室的门外响起了迟疑的声音。他一个激灵,抬起头注视着紧闭的浴室门。 “……杜瓦雍先生?” “是我。因为一直敲房间的大门没人应,于是就擅自进来了,抱歉。”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少年有气无力地应道,同时撑起身子关小了水,好让自己能听清外面的声音。 “其实是少爷他……他让我给您送点东西,希望能对您有帮助。我把这些放在房间里了。” “……谢谢。” 巴纳吉苦笑着道谢。他会送些什么呢?居然大费周章地要管家来送给自己,是不打算再见自己了吗。 “少爷说,大概您需要一身干净的衣服,还有一些缓解疼痛的药。所以准备了这些让我拿过来。” “……” 管家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再度开口时已经摒弃了公式化的言辞,而是更像一个担心年轻人的普通老者。 “我并不知道少爷对您做了什么,但看他的脸色,我相信一定是难以启齿的……甚至是不可饶恕的事情。我想,如果是道歉的话,他应该已经这么做了,但想必没有得到好效果。” 巴纳吉让自己靠在墙上,他已经失去了答话的气力。 “从以前起他便是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又喜欢一个人把什么都扛下来。所以虽然看上去是那个样子,或许内心是希望解脱的吧。他非常在意你,我从未见过利迪少爷像这样在意过任何一个人。自从你来到这里,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挂念着你的事……说实在话,把这样的态度统统理解成仇人也太说不过去了。但是,他本人似乎并不希望认识到这一点。” 这样实在太悲哀了。——从老管家那里,巴纳吉感觉到这样的信息。是的,真是太悲哀了。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周遭搭建堡垒,不断拒绝他人伸出的援手,明明他才是最需要拯救的那个人。 “虽然我明白事到如今,老朽我没有资格再向您要求什么……但我知道,巴纳吉少爷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想鼓起勇气,向您做一个不情之请……。” 老人苦涩的声音透过门板和淅沥的水声传过来,如同从一个遥远的梦中传来一般。 “请和他谈一次好吗?你们……还未曾好好谈过一次吧。” 没等少年回答,在浴室外的人影便深深弯下了腰。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只是希望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能够活得稍微轻松一点。 >>> “利迪,我听说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呢。” 在窗前呆立的金发男子阴郁地转过脸,与自己有着相同血缘的姐姐动作优雅地阖上房门,虽然看起来依然是一副自在的模样,但从口气里却能听出她兴师问罪的意图。 “最近经常回家呢,姐姐。”他没有应对心情,随口敷衍。辛西娅对弟弟冷淡的反应只是挑起了细长的眉毛。 “那个孩子的身份我已经从父亲的口中大致搞明白了。你和他过去发生的事——好吧,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我也已经知道了。猜猜看我为什么这次会回来?” 他无意答话,而是等着姐姐继续。 “杜瓦雍——他在昨天早晨给我打了电话。他告诉我昨晚你喝得酩酊大醉,他担心你去敲你的房门发现你不在房里。而今早你是从那孩子的房间回来的。你老实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别告诉我你是因为找不到抱枕跑去找替代品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杜瓦雍是这么多嘴的人。” “别转移话题,你知道我回来的目的。” 利迪移开目光,艰难地扯起一丝笑意。 “你明明心知肚明,何必问我。” 辛西娅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那凶狠的表情就像一头母狮子,他想,和她平素亲和优雅的形象完全不搭。 “真不敢相信。”她喉间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哝,“你居然——居然真的对那孩子做了那种事?你真是个混蛋,利迪。” “这事还轮不到你管,我亲爱的姐姐。” 说这话的时候,他尽量避开辛西娅犀利的视线,好让自己能够更顺畅地说出来。 “闭嘴,你虽然已经是成人了,但明显你现在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说,“你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你现在和一个囚犯有什么区别。” 她有些痛心地看着昔日意气风发的弟弟。金色的头发显得凌乱,而深陷的眼窝和颓丧的气质都让这个挺拔帅气的青年仿佛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面对姐姐的形容,他笑了,然而说出口的话语如铅块一般沉重。 “你说的一点没错。” “我……犯了罪。” 他像一个对警察坦白犯罪行径的罪犯,对长期的欺瞒及担惊受怕已然厌倦。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声音也随之微妙地变调。 “我对他犯了罪。无法挽回的罪行。已经没救了,他和我的关系。” 与洒满阳光的室内气氛格格不入,站立在房间里的两人周遭围拢着冰冷的沉默。辛西娅看着弟弟,头一次感觉到彻骨的无力。他一直是个优秀的孩子,尽管曾因年少轻狂从家族的枷锁中逃离出去,但他一直凭着自己的努力活了下来,但为何现在——为何偏偏是在一切都结束后,他又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利迪,明明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的,可是你却——” “没错,我搞砸了。”他露出走投无路的表情,抓乱了那一头金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我错了,我是因为嫉恨他,所以才会下意识地伤害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但是有什么用呢,他已经不会再原谅我了。不,从一开始就不会……” “你冷静点!”辛西娅抓住他的手臂,让他停止蹂躏自己的头发。“那孩子姓林克斯,他虽然是毕斯特家的血脉,但他一无所知,也不像是会因为家族恩怨记恨你的人。你不要给自己制造混乱!” “但他早晚会冠上毕斯特这个姓氏,不是吗。就像我是马瑟纳斯家的人一样。”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姐姐,那里面俨然没有一丝光。 “你不是早就脱离了这个家吗,事到如今用这种借口,你想隐瞒些什么呢?” “……” 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他再度安静下来。然而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掩埋着深深的哀愁,以及在那哀愁其中的沼泽般深不见底的柔情。那一线与绝望同色的情感没有瞒过辛西娅的眼睛,她熟悉这种情感,但又很是陌生。大概是她从不曾见过这样与绝望如此相称的,被称为爱情的东西。 “你爱他。”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他回答,声音干涩。 “你爱他。”她断言,眼睛紧紧盯着他。“但你不愿承认。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不敢承认喜欢一个人。哪怕他是男人,或者他是你曾经的仇敌。” “你懂什么!”他毫无预兆地爆发,充满血丝的双眼瞪着她,“如果你爱上一个注定会恨你的人……如果你连抱有那种感情也是罪恶……如果你待在他身边只会伤害他……你还会承认吗!那种东西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一个耳光打断了他发泄般的嘶吼。从小对他疼爱有加的姐姐,第一次这样打了他。利迪缓缓转过脸,呆滞地对上辛西娅沉痛的目光。 “不要把爱和恨混为一谈!你没有资格决定巴纳吉对你的态度,永远都没有!恨你这种话,如果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我会相信,而你无权这样侮辱他。”她的言辞激烈而愤怒,印象中姐姐很少这样对自己生气。 “——你明明爱着他,被名为巴纳吉·林克斯的个体吸引,但你却违背你自己的或许还有他的意愿一次次把他推开,还对他做出那种事——利迪·马瑟纳斯,要不是你还保留着这个姓氏,还死里逃生了一回,我会立马拿枪把你杀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表情冰冷认真,带着某种无法排解的恼恨。她的话对于利迪而言是来自家族的拷问,比任何一个人的话更能令他受到冲击。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黑,为了维持自己站立的力气而静静攥起拳头。 “我……” ——是吗,原来我确实爱着他。 “你说你没救,现在我确实相信了。”辛西娅别过视线,“我对你很失望。二十多年来我从未如此觉得自己的弟弟是这样的一个懦夫。” 言尽于此。她仅仅是停顿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门。她没有再回头看自己一眼的必要,利迪知道。从以前开始她就是个看不起弱者的人。而在她眼里,他是个没能尽力便已举旗投降的逃兵。 但他确实是。 ——巴纳吉就交给你了,利迪少尉,我相信你能好好照顾他。 脑海里闪过少女那双恳切的翡翠色眼睛。自己从米涅瓦手中抢过来的巴纳吉,却没有遵照约定守护他。 “抱歉,没能好好遵守约定。”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冰冷的寂静一点点包围了他。 此刻他终于感觉自己失去了他。 >>> “啊,这个。” 在巴纳吉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时,在床头柜里他发现了那个东西——之前在草原上拾到的“特里尔”号,一度丢失的利迪的爱机。 他停下手里的活,将那架模型飞机小心地拿起来。螺旋桨上残缺的部分衬着它完美的形状,显得格外突出。每次看见那块缺失的螺旋桨,就像自己某处缺了一块似的。 他抚摸着机翼,回忆起过去和利迪少尉一起放飞机,还有与他初次见面的事,唇角溢出一丝微笑。 “还能不能飞起来呢……” 抬起手中的飞机,正对着从窗边降落的夕阳,暮色停留在那缺口之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好……!” 他下定了决心,朝日光渐弱的室外跑去。 “哦?” 在书房里处理公务的罗南议员听到窗外传来的声音,被那声音吸引,他搁下笔走到窗前。 一个棕色鬈发的少年正在草地上孜孜不倦地放飞一架模型飞机。 他一遍遍地调试,然后往前冲上几步,放开手中的飞机。飞机似乎出了点问题,升起不到几秒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从空中掉落。 而金毛犬汉斯在他身边跳跃着,见到飞机将要掉下来的那一刻便朝着它直冲过去,精准地接住掉落下来的飞机,然后再叼回少年身边。拍拍大狗的脑袋,少年从他嘴里接过飞机仔细检查,然后再一次重复刚刚的举动。 这般尝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之后,少年似乎有些失望。他双手捧着飞机呆立了很久,祈祷似地自言自语了什么,然后他重新迈开步子,朝已经垂落至地平线的夕阳跑过去,同时顺势放开了手中的飞机。 ——飞起来了。 “飞起来了……” 飞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在被暮色熏染的天空下平稳地飞翔。那利落的飞行姿势在巴纳吉的眼底化为一道残影。 ——可是利迪先生……那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不过找不到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才不是什么没办法的事……” 如果那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就要拼命去找回来。 如果你不去寻找的话,我来替你找回来。 然后他听到从脑海里响起的某个声音,停息已久而又从未消失的声音。 (做得很好,巴纳吉。) “玛莉妲小姐……” 那只虚无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看着已经没有了实体的故人,表情怀念而感伤。 “对不起。” (干嘛要对我道歉?) “尽管他杀了你,但我还是无法恨他……我不想恨他。” 停留在意识之海的女子笑了起来。 (傻瓜,为什么非得要恨他呢。仇恨是结不出任何果实的。这可是你教给我的。) “我知道……但是,心里止不住地悲伤……我……做的是正确的吗?” 女子哀怜地看着面前难过的少年,伸出双臂拥抱了他。 (你做的是正确的。要相信自己,巴纳吉。不要被悲伤打败。) 他感受着拥抱着自己的,已然失去体温的温暖,伸出双臂轻轻回抱她。从玛丽妲那里传来的光芒温暖了他被悲伤浇铸的心灵。 人世间何以存在如此之多的悲哀,而人类又何以去跨越这庞大的悲哀。 是因为心里还仅存着名为希望的光芒吗。 「只要利迪先生愿意的话,我会的。因为有他,我才能够成为现在的我。」 「——那么,请你牢记自己此刻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要忘记。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请你随时想起今天的话。这样你就不会迷失自己。」 “我想要原谅他……” 他轻声嗫嚅着,眼底映出薄暮绚丽的色彩。被鹅黄浅紫薄金橘红层层叠染的天空美丽得过分了,或许如果不用双眼亲自见证,恐怕没人曾经知道它曾经发生过。 如果将悲哀一直持续下去,要怎么打心底欣赏这美景呢?明明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和景色。若把自己的双眼就此蒙蔽,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即使他做了那么多错误的选择,但是,他还是没法丢下他。与自己一样孤独的男子,会对自己微笑,会在身边彻夜照顾生病的自己,会在他失去记忆之时把世界隔绝在他的保护之外……他是那样一意孤行,甚至并不期待别人理解自己。如果只是为了赎罪的话,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过悲哀了。 他想要拥抱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拥抱他。 “我想让他需要我……而我说不定也需要他……我想要陪在他身边。” 他努力将自己的真实愿望倾诉出来,这看起来像是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玛莉妲看着他,微微地笑了。 ——这样就好,巴纳吉,没必要勉强自己去憎恨。那个会说出“即便如此”的你,才是真实的你。这是属于你的宝物,无论何时都不要抛弃。 人类,是在其他人的心中找寻自己的生物。想必大家都是一样。 所以我相信你——巴纳吉•林克斯,从那段日子里寻回自己的你,也一定能让他找回真正的自己。 两个人在一起,不应该是只有互相伤害的。 “我会好起来吗?” 汉斯在巴纳吉身边呜咽着,仿佛要安慰他似的轻轻舔着他的脸。玛莉妲抱住男孩轻微颤抖的肩膀,在他耳边柔声安慰。 (会好起来的。亲爱的巴纳吉。) 不管是怎样的伤口,最后终归会痊愈。 哪怕那伤口再深、再难以弥合。 “你走了以后,我一直都很寂寞。” (嗯,我知道。) “非常寂寞啊。” (现在我不是还在你身边吗,巴纳吉。) 这个世界看起来似乎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但还是让人想肯定它。绝望与希望同在,悲伤与欢愉共存,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持续下去。 >>> 清冽的夜风吹进窗户,将桌子上的信纸卷起,利迪按住欲飞走的信纸,想了想又将它卷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他撑住额头,苦恼的表情令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落魄的失恋诗人。 “果然还是不行……” 他已经很久没有握过笔,习惯握枪和驾驶杆的手有点发抖,但比起写字本身的难度,如何将心中所想化为文字才是更大的难题。 尽管对他来说,或许面对面传达想法会比这种原始的表达方式更难。 就在他烦恼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伴随着房门响起的,还有少年犹豫的声音。 “利迪先生,你在里面吗?” 那个声音令男子浑身一震,仿佛那是来自上帝的审判之音。他望了房门半晌,最终起身去开门。 棕发少年低垂的脑袋出现在门后。毫无预兆的开门声让他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高自己几乎一个头的男人的目光。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 “我、我能进去吗?想跟你稍微谈谈……” 他无声地侧过身子,让少年进来。虽然看上去面无表情,但他的心底早就已经因为巴纳吉的到来而沸腾起来。他拼命压抑自己,默然无语地关上门,努力不去看对方。 “有什么事?” “我打算明天回工业七号。” 巴纳吉语气不安地说道,却成功吸引了男人刻意躲开的视线。 “……明天……” “嗯,已经和拓也他们商量好了,一直这样打扰你也不好,所以想尽早离开。” 是吗,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吗……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哦,嗯……那么,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对了,其实我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他这才注意到,少年手中捧着个什么东西。他将它展露在他的眼前,利迪微微睁大了眼。 “这是……特里尔号……” 他接过那架心爱的模型飞机,才发现那上面缺了一块。它曾经被丢弃在某处,但他那时候一心只挂念着巴纳吉的事,而渐渐忽略了它。 “我之前在草地里无意间捡到的,虽然碎了一点,但它还能飞起来哦。我想,修补一下的话大概能飞得更好……” 巴纳吉尽力解释道。他看着他跃动着希望的眼眸,拿着飞机的手逐渐垂了下来。 “你就是为了专门给我送这种东西过来的?” 他讶异地注视着男人。发现了他眼里的危险光芒,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我只是……因为那时候利迪先生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你不该来的。” 冷漠的话语打断了巴纳吉,他的余光瞥见他咬住了下唇。 “我说过了吧,你离我远一点比较好。不然我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巴纳吉花了几秒才领会他的意思,脸颊顿时变得通红。 “不……我相信清醒的利迪先生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对他的勇气感到难以置信,“你这么晚独自来曾经侵犯过你的男人的房间……还露出这么一副毫无防备的表情,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不!”他强硬地挡在他面前,双眼直视对方。“我不想就这样离开。我们还一次都没有好好谈过……那时候利迪先生你不是说过吗,我和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该做的事。自从恢复记忆以来,一直没有机会跟你好好聊过。” 利迪感到喉咙哽住了。 他还记得……他拼命要将他带回来的那个时候,在宇宙中自己无意间透露的心声。仿佛是要为自己打气的,除了他以外就没有第二个人听到的喊声。 见利迪没有反应,巴纳吉露出了踌躇的神色。 “利迪先生,你讨厌我吗?” 得到的依然是沉默。他的眼睛黯淡了一分。 “如果你讨厌我的话,为什么在我失忆的时候,你会那样温柔地对待一个家族仇人的儿子呢?” “那是……” 是负罪感在作祟吗。不,不完全是。他清楚自己的答案,但是,他说不出口。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宇宙中救回来呢?” 巴纳吉不死心地追问,但对方只是将目光移开了。面对态度如此冷漠的利迪,他心里的火光一分分变得微弱。 “我明白了……如果我是令你困扰的唯一因素,那么我会消失。不过在那之前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闭了闭眼睛,“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并不是虚假的吧。” 少年湿润的双眼和佯装平静的语气令他的心脏突兀地颤抖了。他紧紧握起拳头,却无法克制自己记起两周前的那些平和安稳的时光。 那时候巴纳吉对将要到来的关系的崩坏浑然不知,只是把一切都交给自己,毫不顾忌地对自己露出欢欣的微笑。那才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该有的笑容,为此他曾不惜一切代价去守护。 然后他才察觉,他是多么地想回去啊——回到那些尚未崩坏的时光。遗憾的是,这些都被自己亲手毁掉了。 “是啊,可是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他说,声音干涩粗哑。再见了,那些一同寻找金丝雀和啄木鸟身影的日子,再也找不回来。 “——是的,时间已经回不去了。可是,还有挽救的机会。” 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的手被抓住,他不由得一颤,下意识地想要甩开少年的手,但是碰到他的目光却又放弃了。 “玛莉妲小姐说选择权在我手上,但是我认为,选择权在你手上,利迪先生。请你不要逃避,逃避只会让你更加痛苦而已。” 那个名字宛如火种,点燃了他长期紧绷的神经。无名的焦躁烈火在胸中横冲直撞,他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喉咙榨出凶狠的低吼。 “你为什么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要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我怎么会这么痛苦,一直、一直都活在愧疚的煎熬之中。如果没有你的话,如果你不在的话…… “如果我想要原谅你呢?”手腕被抓得生疼,巴纳吉皱起了眉,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哈、哈哈……你居然敢这么说……” 他扭曲出一个愤怒的笑意。面对少年坚定的眼神,他发现自己从来都不能冷静。 “是真的,利迪先生,我没有恨你……不,我不想恨你。” “别开玩笑了——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恨过我吗?!” 眼前嗡嗡地闪过碎片般的残像。少女拒绝自己的手坠落云层的一瞬;被家族诅咒与报丧女妖轻易侵蚀的自己;男孩抓过失去目标的飞机模型;与纯白机体分庭抗礼的瞬间;他心中怀抱的模糊恨意,无法排解的恨意,说不清是对着自己、少年抑或是这个堕落的世间;宇宙中爆炸的火花,通讯器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叫;脑袋一片空白的瞬间;驾驶舱里眼神空洞的少年;望向自己仿若求救的眼神—— 残像永无休止地拥簇着,蚕食着他仅剩的理智。 停下来啊,利迪·马瑟纳斯。 你不能,不许再伤害他了。 然而接下来少年的话语却击碎了他所有的冷静。 “没错,我是恨过你。”他说,“但是在那个时候……她对我说,你很痛苦。” ——他也在痛苦着,你应该也懂的。 他听见自己分崩离析溃不成军的灵魂在嘶吼。血气猛然涌上头颅,在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手指便已经掐住了少年的脖子,狠狠将他按在床上。他就像一个前途末路的失败者,垂死挣扎着要将自己的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 最终在意的只有自己,最终痛苦的只有自己。 这样落魄不堪的我,简直就像小丑一样。 “你懂什么?你们懂什么?你拥有所有我所没有的东西……坚强、不屈……是啊,所以奥黛丽才会选择你……所以玛莉妲才会相信你……但是我一无所有……除了痛苦以外我一无所有——” 巴纳吉握着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腕,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单字。 “不是……这样……唔!” 看着痛不欲生的少年,窒息般的悲伤笼罩了他。他没有放松力道,语气绝望但平静。 “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一把枪,把它拿出来杀了我,你有那个权力。” 那对琥珀色的瞳孔突然在他眼前放大。他颤抖的嘴唇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仿佛是信徒在祈求着神的赦免。没有什么痛苦比慢性折磨更甚。自己曾经犯下的种种错误、罪行,在他的脑海里如煮沸的开水翻腾着,就像将死之人记忆的走马灯。 “杀了我。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我就会伤害你。 “……不……” 他困难但坚定地压榨着字眼表示拒绝。眼角渗出细碎的泪花。 “我不能……杀你……” 男人震惊地瞪大眼睛。手下的脖子是那么细,好像能够一扭就断。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自己的生命线掌握在别人手里,他却依然不愿杀掉自己。 神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是因为我等罪人根本不配得到解脱吗? “你在同情我吗……我……” 碎语般的喃喃又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喊叫。 “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 掐着他脖子的手逐渐用力。啊啊,如果我们两个都不在的话,就会彻底结束了吧。那些噩梦再也不会纠缠着我,那些在胸口涨得快要裂开的情感也会随之消失。 “利迪……先生……” 将帷幕拉上吧。 不要再看我。不要再管我。 要是一切都毁掉就好了。 “你,巴纳吉•林克斯,是注定要恨我的人,而玛莉妲•库鲁斯是被我杀掉的人,我凭什么要被你们同情不可?!” ——为什么,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我啊,可是杀了她的人哦?!你到底懂不懂?!我,利迪•马瑟纳斯,是杀人凶手!!!!” 仿佛被自己的自我控诉所惊醒,利迪缓缓松开他的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上面沾满了鲜血。脱离了禁锢的巴纳吉剧烈咳嗽,男人粗哑而歇斯底里的喊声传入耳中。 “像我这种人、像我这种人……只要恨我就好了!不要原谅我就好了!把我杀了就好了!明明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你为什么还——” “憎恨是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巴纳吉声嘶力竭地大吼。他像一头猛兽般扑上去,以惊人的力量将男人按倒在床上。被他的举动惊呆的利迪只能怔怔地看着上方少年纠结的表情,然后,泪珠大颗大颗地砸下。 滚烫的泪水在皮肤上晕开,仿佛冰冷的火焰在灼烧。利迪彻底怔住,屏息注视着少年。他的眉头缠在一起,凌乱的额发和鬓发被泪水沾湿,哭得那样不忍而伤心,仿佛自己在看着世界上最悲伤最可怜的生物。 某些激烈的情感伴随着记忆的碎片向他涌来,那是属于少年内心的,残留下来的无法抹消的思念。 短短相处过的父亲被火海吞没;在达卡,那个驾驶MA的女孩要他杀掉自己;无法保护帮助过自己的大人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宇宙;失手杀掉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无法制止玛莉妲的死;还有,质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 那些人生中至为痛苦和悲伤的时刻,浓缩成他此刻的情感,排山倒海地吞没了利迪。 ——啊,我是知道的。 他本来就是会把他人的悲伤当作自己的悲伤的人,所以他的眼睛才会如此明亮,才会像这样流下眼泪。 是这样吗…… 原来,这泪水是为我而流下的吗。 “大家都离开了……爸爸、妈妈、玛莉妲小姐、罗妮小姐、塔克萨先生、奇波亚先生、贾尔先生都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我救不了他们,我失去了几乎所有重要的人……就连奥黛丽也走了……我不要……不想连你也失去……” 拜托了。他看见剥开了坚强外壳的少年一边哭泣一边哑着嗓子说道。然后利迪才明白,自己对他做出的杀掉自己的恳求是多么的愚蠢——那再一次深深伤害了他。失去了几近一切的巴纳吉,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人的。哪怕那个人对自己的伤害是那样深重。 “玛莉妲小姐说你非常痛苦……我知道的,你也非常痛苦……就算恨你,一直恨着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为什么你每次看着我的眼神都是那样痛楚怜惜,明明受伤的那个人是你。 不要哭。他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怅然。但是,让他哭泣的是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停下他的泪水呢。 “那只能让你我更加痛苦罢了……所以,我想原谅你……这样的话才能结束……才能真正解脱……” “为什么……”他的嘴唇颤抖着动了动。少年再一次露出了他不忍心看到的表情,仿佛要发泄自己心中无法排解的情感般一拳砸在他的身边。床板发出的嗡嗡回音和少年嘶哑的嗓音在耳边回响。 “因为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利迪先生掉下去!” 利迪张了张口,喉咙却好像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堵住了,然后是鼻子。 「——亲爱的巴纳吉。」 “利迪先生你不也是不忍心看到我掉下去,所以才把我拉回来的吗?!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非常、非常的寂寞……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所以请不要这样,不要折磨自己了……” 「在你读这封信之前,请原谅我不能当面和你说这些话。或许你可以将它当作我的遗书。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存活在这世上的理由了。 我清楚你给予我的一切。我总是在假装漠然,因为不这么做我就无法面对你。你属于夏日温暖干燥的大地,而我,在自从了解了自己的历史,以及背负上自找的一切的时候,便一直生活在泥沼般的深海之中。 我从未奢望过任何射进这片深海的光。但是,你出现了。」 “求求你,不要再说什么杀了我的话了……回来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啊。” 牙齿咯咯作响。他听见了自己心里土崩瓦解的声音,宛如连成一片的冰原细碎地碾裂。 「明明是我杀了你重要的人,被当作姐姐和友人的温柔女性,夺走了你的信任,还用如此令人不齿的手段侮辱了你。但我却像一个受害者一样,拒绝与你沟通,拒绝你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明明我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尽管如此还要努力原谅我的你,简直就像天使一样。 你至为美,你拥有我永远不会拥有的善意的强大,但愿你不要沾染上我的悲伤。」 “一定、一定能够跨越的。过去的伤痛也好,未来也好,一定都能好好面对的。所以不要离开,请——回到我的身边。” 少年哭泣的面容映入他动摇的眼底,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衣料,沁入皮肤。在那一瞬,他忽然恍然大悟。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求自我毁灭,或许那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但在他眼里看来并不是。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我到现在才明白呢。 仿佛突然失去了束缚,眼泪在反应过来之前便渗出来,濡湿了男人的面庞。 “你……真是太狡猾了。” “彼此彼此。” 利迪伸出右手抚上少年的脸颊,想拭去他的泪水。巴纳吉抓住那只手,冲他露出一个带着泪痕的微笑。他注视了他片刻,再也支持不住,起身一把抱住他,埋在他的肩窝哭出声。 “对不起……我这样对你……做了这么多、这么多不可饶恕的事……” 他泣不成声,胸腔痛成一片。巴纳吉回以他紧紧的拥抱,轻抚他宽阔的脊背。都过去了,他贴在他耳边轻声安慰,像一片轻若无物的羽毛。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利迪先生……” “这样太痛苦了……一看到你我就痛苦,可是,看不到你我更痛苦……” “……嗯。” “其实我一直……一直都希望你能原谅我……” “嗯。” 怀抱着这么多快要爆炸的情感兜了一大圈,结果还是回到了这里。 利迪抱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感受着比自己略高的体温,汲取着他身上散发的淡淡温暖,仿佛被深埋在忍冬花丛中的春天的气息。他的内心长期荒芜,而巴纳吉为他拨开了覆盖其上的枝叶。就像从沉溺的深海中探出了头,他终于得以呼吸。 他一度想要挣开那双手,想要独自一人溺亡在海底。但是巴纳吉不肯。他挣扎着呼唤自己,要将自己拉回来——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深知那个地方的寒冷。倘若有人要坠落于此,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的。 如果没有他的话,大概自己就会一直被冰封在罪恶感的牢狱中,永生永世,都得不到解脱。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推搡着他,利迪吸了口气,收紧了怀中的纤细躯体,忐忑不安地在他耳边恳求道: “可以……陪在我的身边吗……” 抱在自己背脊上的手垂下来,他一阵心悸,稍稍松开力道,鼓起全部勇气看向对方。 那双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琥珀色眼眸眨了眨。片刻后他终于绽开笑颜,伸手抱住利迪的脖子,轻轻贴上他的唇。 “嗯。你总算需要我了。” 咸苦的水分滋润了干涩的嘴唇。利迪捧住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在那令人晕眩的深邃中,他看见了倒映在琥珀中自己的模样,那是至今不曾猜想过的,爱的景象。 “对不起……” 他低声呢喃着发自内心的歉意,怀着融化的苦涩的柔情,吻住了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互相清醒的情况下接吻,比任何一个吻都要甜蜜而苦涩。他无意的碰触让他的心充满狂野寂寞。他诱使他张开嘴,而后不知餍足地侵略他的每一个角落,吮吸他柔软湿润的唇瓣。少年起初似乎被这种过于激烈的方式弄得不安,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察觉到这一点的利迪非但没有放开他,反而尽其所能地收紧怀抱。当他想退却的时候,男人就用舌尖温柔地挽留。两具身体交缠在一起,几乎没有一丝缝隙。房间里只有唾液交换的水声、少年闷闷的呜咽声、还有肉体摩擦发出的声音。他在用他的全副身心吻他。巴纳吉能从这个激烈的吻感觉到这一点。于是他逐渐放松了身子,好让自己更能投入这个吻。 虽然是直截了当的吻,可却不乏温柔。不论是利迪嘴唇的温度,交叠的嘴唇传递的苦涩与爱意都让巴纳吉感到被需要的安心。他伸出双臂抱住男人的脖子,想尽力将自己的体温传达给他。 果然不能离开这个人。如果他连自己都失去的话,那还有什么能让他振作起来呢。 恍惚中他感觉他们回到了那片漆黑的宙域,仿佛全宇宙只剩下他们两人。曾经自己漂落在空旷无声的宇宙中,只有对方的声音不停回响在残留的意识中。 而这次,轮到自己来找他了。 冗长的吻结束后,利迪轻轻拨开少年耳边的鬓角,望着他的蔚蓝色眼睛充满柔情。巴纳吉似乎还没习惯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 事实上他们紧贴着对方,距离之近让巴纳吉能够清晰感到身上男人身体上的细微变化。他红着脸推拒身上的躯体,带着难以置信的羞怒斥道:“利迪先生……!” 利迪也察觉到自己生理上的反应,他尴尬地松开怀里的巴纳吉,满脸愧疚。 “抱歉,我只是有点忍不住……” 然后他露出了安抚的微笑。 “但是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了。相信我,巴纳吉。我再也不会伤害你。” 巴纳吉看着他小心翼翼对自己伸出的手,以及他忐忑不安的,祈祷般的眼神。 “所以,只有今晚……可以留下来吗?” 因为明天就要分开了。利迪低落地说,然后他才想起自己将要离开的事实。总是这样,两人分别的时间总是要比见面的时间长,而真正相处的时间则短暂得犹如绽放的烟火。 只是沉默了片刻,巴纳吉便点点头,将自己的手置于那只宽大的掌上。他没有看漏男人在那一瞬流露出的寂寥微笑。 然后他们相拥着躺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中。窗外青草和蔷薇散发着青涩甜香,空气静谧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和虫子偶尔的叫声。 “小时候,我曾经捡到过一只啄木鸟。” 利迪突然在黑暗中出声,巴纳吉从他怀中抬起头。 “它还很小,从窝里跌出来摔坏了翅膀。我把它养在屋里,想和它多待一阵。” “然后呢?” “它死了。它天天都看着窗外,我没有把它关在笼子里,但是它出不去,也没有它的同伴来救它。然后某一天,我看见它死在窗台上。” 怀里的少年传来小小的吸气声。 “它死去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里挣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不把它捡回来,对它而言会不会更幸福。或许我只是想看着它,让它待在自己身边,但是,它并不觉得这是幸福的吧……” “但是,利迪先生并没有错啊。” 巴纳吉靠在他胸膛上,过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表情。 “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你只是不忍心看它独自死去而已。不要因此怪罪自己。” 清浅的话语让堵塞在回忆里的某处缺憾染上了温暖的昏黄色。他感到喉头有些发干,手指轻轻撩开少年的头发,露出线条柔韧的颈。 “我想,我大概是在羡慕你吧。” “羡慕?” “虽然你是那个家的人,却没有受那个家的控制,也不会按照毕斯特财团的价值观来思考及控制他人。” “这样不好吗?”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不,我觉得那样很好。所以我才羡慕。因为我无法成为你那样的人。” 他嗅出话语里的寥落意味,沉思了一会儿,说:“可是,我并不是那个家的人啊。” 然后他轻轻抓住男子的背心一角,顿了顿。 “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我毕竟是那个人的私生子,身份不会被毕斯特财团承认。要说那个家给我的东西,仅仅是这副身体,还有独角兽罢了。我不属于那里。以前不属于,将来也不会。” 他的语气平静但笃定,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他经历了比常人一辈子都要多的事情,这令他能够坚强而坦然地去面对自己的命运。这是属于巴纳吉的特质,而正是因为这些才令他散发着无可比拟的光芒。 虽然知道他不是在刻意安慰自己,但利迪动容地揽住少年比自己纤瘦得多的肩膀,让他能靠自己更近一点。 “利迪先生,你不也是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么?” 冷不丁地收到这种反问,利迪心里一惊。 “你为什么会知道?” 怀中的脑袋因为笑出声而颤巍巍,柔软的棕发弄得手臂一阵瘙痒。 “因为我能听到啊,你的心声。” “……这能力真是太犯规了。” “你也可以听到我的,只要你愿意。”巴纳吉抬起头看着蹙着眉的男人,然后抱住他的脑袋,将自己的额头靠了上去。 “你听得到吗?我现在在想什么。” 利迪下意识地闭上眼,宛如从思维的海洋中单独剥离的意志,一个声音清晰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撼动了他的心脏。 ——我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喜欢。 世界上最美好的那个词汇围拢了他。他听到眼前少年此刻的心声,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正一遍遍在自己的脑袋里回响。 他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利迪先生,你怎么了?”巴纳吉困惑地睁开眼睛,看着他落下的眼泪在过于明亮的月色里熠熠生辉。他摇摇头,但并不觉得自己丢脸。 “我只是觉得很幸福。”幸福到不像是我该拥有的。 在无数梦境的最后,他们终于走过了横亘于两人之间的海水,从而拥抱彼此。他的罪孽可能需要一生去偿还,但至少这一路总算有人陪伴。 于是他抱紧了他。月光如同一席忧郁的薄被笼罩着他们。 “对不起……巴纳吉……我爱你……” 他不断低语着魔咒般的歉疚与爱意,两种并不相容的东西编织在一起,化为细而绵长的绳索温柔地困住了他。 “我居然……曾经想过如果你和我一起下地狱该有多好……对不起……” 他为有过这样罪恶的想法的自己感到了厌恶。但是少年紧紧地抱住了他。为了减轻他的罪恶感,为了拥抱这荆棘般的爱情。温和青涩的嗓音在耳边回响。 “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我不介意。但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好好活着。这也是为了死去的大家,必须活下去……” 他想让他知道,这世上一起活着是比一起死去好一百万倍的事情。而当他终于明白之时,那个教给他这件事的人却即将离自己远去。金色的额发落在少年的肩上,他近乎央求地抵住他的肩膀。 “巴纳吉……不要回去,和我在一起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不想离开他。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容忍他不在自己身边。这对自己恐怕是最残酷的惩罚了。可是,他害怕再度失去他,那种恐惧甚至胜过了至今为止的任何一种恐惧。 “我们可以回到你以前居住的殖民卫星上,不,去一个更远的,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们的卫星上……我们可以买一间房子,一起住。我去打工,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养一条大狗,像汉斯那样的……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让毕斯特财团独角兽盒子新吉翁什么的都见鬼去吧……” 他碎碎念着零星的愿景,声音流露出苦涩的憧憬。他埋在少年散发着草叶清香的头发里,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不行哦,利迪少尉。不是说了不能逃避吗。” 巴纳吉的声音仿若宣告白昼来临的黎明,平静而突兀地惊醒怀中的男人。 “巴纳吉……”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可是,你说过你要当驾驶员的吧?那么就不要让梦想就此结束。它还可以飞的,就像特里尔号一样。否则你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在月光的照映下他看到他清亮的瞳仁,巴纳吉意有所指地握住他戴有护身符吊坠的那只手腕。他说不出话,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继续。 “我也有想做的事。我答应了拓也和米寇特要回去工业七号,一起参与重建,然后把剩下的学业完成。等到毕业以后,嗯,毕业以后……” 少年突然忸怩了起来,他支吾了半天,似乎没能下定决心说出剩下的话。看他这样害羞的样子,利迪突然产生了逗弄他的冲动。 “毕业以后,要怎么样?” “毕业以后,我、我们就……像你说的那样,两个人在一起吧。” 他鼓足勇气说完这句话,虽然因为黑夜的遮掩而看不真切表情,但利迪猜想他此时脸一定涨得通红。 但是,心情却好了起来。手掌抚上少年的脸庞,轻轻摩挲他湿润发红的眼角。巴纳吉似乎很依恋这种温柔的碰触,放任自己靠在他的手上,晶亮的眼眸盯着他。 “那,约好了哦?” “啊啊……我会花一辈子来实现它的。” 他笑了,这是他这些天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短暂的失神后,巴纳吉绽出一个饱含少年稚气的微笑。 “果然还是笑容比较适合你,利迪先生。” >>> 当第二天清晨,在杜瓦雍再度打开餐厅的门之前,这位老管家在心里对慈爱的上帝祈祷了不下百遍,希望会出现奇迹。而这次,奇迹确实发生了。 他年轻的少爷端正地坐在餐桌的一侧,而那位少年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相视而笑,一边分享着丰盛的早餐一边聊天,就像他初来的日子,餐桌上洋溢着柔和温馨的气氛,好像一直都从未变过。 面对着这梦一样的景象,老人露出了宽慰的笑意。 “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棕发少年礼貌地朝杜瓦雍行礼,老人则向他回了一个礼。 “欢迎您有空过来,巴纳吉少爷。” 巴纳吉朝他露出了微笑。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住在这间宅子里了。 “替我向辛西娅小姐告别,前段时间让她担心了。” 在少年身后的不远处站着两个黑西装黑墨镜打扮的魁梧男人,看起来就像黑帮片场里会出现的保镖,与这灿烂的阳光和漂亮的庭园有些格格不入。事实上,大概是听说了他会回工业七号的消息,毕斯特财团的当家——亚伯特·毕斯特,也就是巴纳吉同父异母的哥哥,出于对RX-0回收及可能销毁的考虑,以及一些私人的家族问题,他想要再见这个弟弟一面。 虽然杜瓦雍对此表示了担心,但了解亚伯特本性的利迪没有多加阻拦。或许是想和他好好谈谈吧,巴纳吉也没有拒绝这看起来有点吓人的好意。没关系,我会按照约好的去做的。他说,于是利迪放下心来。 和汉斯亲热了一番之后,巴纳吉站在利迪的面前,朝他静静微笑。 “利迪先生要好好照顾自己哦。不要再喝酒了。还有,可以的话帮我照顾一下那头小鹿吧。” “……我知道了。” “要遵守约定哦?” 他点点头,仿佛觉得这阳光太过刺眼而眯起了眼睛。 “有空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他说,巴纳吉像个孩子一样愉快地笑了。 “到了宇宙我会联系你的。”他顿了顿,“那我走了,再见。” 然后他转身走开。在他还没走出几步的时候,利迪想起了什么,突然追上去叫道: “——等等。” 少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的双眼明净如初。他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拥抱他的冲动,把戴在手上的吊坠摘了下来,套在他的脖子上。巴纳吉迷惑地看了看脖子上的吊坠,又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他。 “这个……” “我的护身符给你。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再还给我。”他蔚蓝色的眼睛就像头顶的天空,清澈而温柔。巴纳吉陡然感到鼻子发酸。 “希望我不在你身边,它也能替我保护你。” 这俨然是誓言了。他知道他心中的不安,他也怀抱着同样的不安。但是,没问题的。不管要用多少时间,他们还会再次见面。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将有足以与一生匹敌的时间来相处。 离真正的终点还有很长很长的距离,他们需索更多的时间抵达。 现在,才刚启程。 他目送着少年背过身,走入炫目的阳光之中。尽管下一次相见遥遥无期,但是在那之前,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那些废纸篓里的信纸已经没用了,但他还需要写一封信——尽管打电话会比较便捷——给【拉·凯拉姆】的舰长布莱特,询问他能否收留自己,让自己回到那艘舰上当驾驶员。或许可以先跟奈杰尔商量一下,看他愿不愿意自己顶替三连星中牺牲的战友的位置。尽管那里并不是个有美好回忆的地方,但这或许是他目前唯一和最好的归宿。他要更进一步地实现梦想,这样就能离他们所定下的约定更近一步。他决定,等实现了他们俩的约定之后,他会去兑现巴纳吉与玛莉妲定下的约定。 “开个冰淇淋店,你意下如何?” ——再好不过。 寄宿在思念之中的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满足。 ——END——